他家的这片山头,如今成了城里人爱来的地方。吃他日日吃着的农家菜,就连他家喝了几十年水的那口井,原来吃不完用来喂猪的番薯,也成了香饽饽。这是陆陆续续搬下山的那些人家没预料到的。
到了周末,三三两两的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来了,停在山边、田边、路边。在他的田间地头走走瞧瞧,围着鸡舍鸭棚拍照留念,就连戴斗笠的他也成了别人的模特,快门按个不停。可他不在意,依旧戴着斗笠在地头挥锄头,坐在田埂点支烟眯眯抽着。儿子说,现在城里人就时兴这套,追求自然、原生态、绿色食品,他这里是天然氧吧,以后会越来越受欢迎。他并不在意,跟他干不着多大关系,日子照样过,这些人来了就走,起不了多大影响。
这是一座海拔千米有余的山,数这周边的最高峰了。在政府没修这盘山路之前,只有一条黄泥路,晴天灰、雨天泥,下山一趟得好几个小时。碰上年景不好的旱时,得走好长时间循着山路去挑水。村里人靠养猪养羊、种地种果过日子,普遍都贫困,连电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才给通上的。自来水设备装是装了,可天若不下雨,那就是个摆设,家家还是得靠自家打的井过活。山高路远,山下的姑娘都不愿往这里嫁,村里男青年的婚事是个老大难。
有下了山的人回来形容山下的生活,交通方便,想买什么有什么,那城里更是五彩斑斓。大家便想尽了心思下山,有些下去进了厂,有些去了邻村包田种,有些男劳力,索性去了条件好的村子当上门女婿。几年光景,村子就从三十几户人家变成了十户不足。那些旧房子空了下来,久没人住,风吹日晒的,也就荒废了。
也有人邀他下山,可他总是摇头,照旧打理着父亲给他留下的那片梨园,在他手上又种上了桃子、李子、葡萄。几头猪、几头牛、一群羊,不用照看,到点喂食就行,白天放到屋后的果园里,天黑了就成群结队自己回来了,很有灵性。牵上闭路线后,他从电视上学了不少种田技术,原来种番薯、玉米都是有门道的。他种了几十年地,有经验,儿子又给他买来了几样机器,减轻了劳动重量,加上在科学种养节目学来的技术,虽说皮肤越晒越黑,地也越种越好,收成在村子里总是数一数二。
儿子念了大学,成家后也留在了城里,进了政府部门,端上了铁饭碗。他不表态,孩子大了,该由他自己做主。该留下,该走出去,他都不干涉。这时代变化,该往外走的还是要往外走,往外走才能进步。
老邻居羡慕他命好,他依旧淡淡地说,这都是命,孩子能出去是他的命,留下来也是命。我是说留在这也挺好,怕过些年我们干不动了,这些地就荒了。
坐在门檐下,看着老一辈人开荒出来的一阶阶梯田,零星种着作物,有些已经荒废,再也不是当年的光景了,闹闹腾腾,热火朝天。他不免感叹,留下几声叹息,随着山风飘散。
虽然有了水泥路,交通也方便了,可他依旧极少下山,除了极必要的,他更乐意留在这里,看看山,看看地,吃着自己种的青菜,喝着自己养的鸡汤,喂鸡养鸭,天黑了看看电视就睡下,蝉鸣声伴着他入睡,第二日被鸡鸣唤醒,重新一日的劳作。那是他最熟悉的生活,他不愿改变。
儿子知他舍不得这土地,经过几次劝说后,也放弃了接他老两口下山生活的念头。只是时常打来电话说,若他愿意下山住几日,立马开车来接。他却说,你若真有心,就闲时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周末时,儿子便带着媳妇、孙子回到山上,跟着他下地,挖番薯、掰玉米,孩子从田的这头跑到那头,玩得灰头土脸,兴奋雀跃,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儿子。
到山上来的人多了,大家算起了生意经,农家乐、民宿,这些时兴的词被做成了招牌,挂在家门口。儿子也替他张罗着,在木屋与果园的空地盖起了几间原生态小木屋,买来用具,挂起了住宿的招牌。老伴张罗着炒菜给客人吃,他吃了几十年的菜,别人争着抢着吃,津津有味的,像是吃什么人参补品。他看着,满眼欣喜。他总让老伴多放些食材,让大家吃得饱饱的。
大人带着小孩围着他的鸡圈,逗得小鸡咕咕直叫,他也不吝啬将鸡群放出来,让孩子玩一玩。客人提议自己去田里挖番薯,按斤算钱,那叫自助。可他不带秤,让来者挖着尝尝,寻摸着给钱就成,农家东西,不值钱。老伴说他不是个生意人,他顶了回去,那是,我是个庄稼人,什么时候都是。言语间还有几分自豪。
山头越来越热闹了,他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忧。听说,政府正在规划,把这山头打造成旅游地,要通班车,还要盖统一样式的房子和宾馆。
他想着,看门前那些田地,还有那果园圈舍,有几分惆怅。那是他深爱的土地啊,虽不会多少华丽言语,但他爱得深沉,是不争的事实。
可转念想想,时代在发展,若真这样,也罢了,管他呢,就算自家房子到时要拆了或改了,也听从安排。
罢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议吧。
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尘,又往他的地里去了,一日不走上几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