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送母亲回建国弟那里小住,从五楼向窗外看去,发现水泵厂原来很宽很长的四个车间不见了,原来记忆中新盖的职工食堂不见了,原来四层楼高的办公楼也不见了,只有杂草丛生的、宽大的、空旷的院落。此场此景,让我浮想联翩。
水泵厂大门仍在,大门两侧,原是临街的两排平房,好像是红瓦蓝墙。父亲和老刘伯就住在东侧平房最东头靠北一间,窗下有张三斗桌,平时上着锁,桌子两侧有两张单人床,西侧那张是父亲的,也是我的,因为我的小学节假日时光,都是随父亲在这张床上度过的。
夏天蚊子多,床上要撑蚊帐。躺在凉席上,听着蚊子在蚊帐外嗡嗡飞叫,觉着跟轻音乐一般好听,听着老刘伯还有父亲拍打扇子的呼呼声和啪啪声,也觉着跟摇篮曲一样催眠。有时候晚上太热,父亲便带着我,拿上凉席,到厂子里的大路旁,席地安卧。白天父亲上班了,我就拿着父亲给我买的小人书,好像有《农夫与蛇》等,反复翻看。下班了,特别是晚饭后,父亲还有老刘伯,就会领着我到陇海铁路边散步,水泵厂就在铁路边,在铁轨道闸旁,大人们闲谈着,我则好奇地专注地观看过往的火车,有时数数火车有多少节,有时查看火车拉了什么,有时还和火车比赛谁跑得快,有时还想象,这火车长长的、一节节的、拐弯蜿蜒前行的样子咋和长虫(蛇,偃师土话)一样呢。
冬天房间里要生煤火,烧的是蜂窝煤,整个房间暖烘烘的。父亲在窗棂上挂了一支温度计,里面的水银柱,屋子热了,就上升,凉了,就下降,很好玩。我把它拿下来,靠近煤火,发现那水银柱会噌噌地往上蹿,离开煤火后,那水银柱又很快回落,更好玩。反复折腾几次也不觉得烦。最后一次,大概是离煤火太近了,只听见“嘭”的一声,温度计的末端,也就是靠近火的深灰颜色的那头儿,炸裂开来。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愣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挽救它,只好又把温度计挂在窗棂上,远远看去,是看不到温度计坏了的。父亲回来,我也不敢吭声。这件事就算蒙了过去。父亲从未问起过,我也一直没有向父亲主动承认。
父亲房间与食堂大厅连着,饭厅是个宽二三十米、长四五十米的大房子,房顶有好几个风扇。父亲是厨师,伺候着水泵厂二三百工人的吃喝。每到开饭的时候,五六个售饭窗口都会排起长长的队列,而父亲所在的窗口排的队伍最长。父亲人缘很好,不光慈眉善目,为人更是厚道。他打的饭,估计货真价实,分量十足,品相好,受欢迎。我跟着父亲在厂子里走动,几乎每个人都会给父亲打招呼,或是叫“贾师傅”,或是叫“贾先儿”(师傅的简称,偃师土话,也叫仙儿),几乎没有叫“老贾”的。后来父亲为了有更多空闲时间照顾家里,就申请改为烧锅炉,这样做好晚饭后,他可以回到家里伺候农活。再后来,又申请当了门卫,也是为了轮班时可以有更多空闲时间伺候老家那几亩责任田。再后来呢,就申请办了病退,也是为了更好地供养已经上大学的我。
食堂的饭让我记忆犹新,特别是那鸡蛋番茄汤面条的味道终生难忘。小学五年级时,可能是蚊子叮咬,我连续几天发烧头痛,吃药也不管用。我就给六叔说,上次头痛就是在俺爹厂里吃了鸡蛋番茄汤面条后就不痛了。六叔听信我的话,用自行车驮我到父亲厂里,父亲赶紧送我到城关医院,当时我已昏迷。最后转至高龙医院。因为唐山地震了,县医院里全是伤病员。如果不是父亲食堂面条的味道吸引了我,我可能连面条汤也喝不上了。
食堂南侧是车库。水泵厂那时很红火,有两辆卡车。那时的乡下是很少见到汽车的。坐汽车是一种梦想。吃过饭没事了,我就和厂里的子弟玩耍。他们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没有他们有心眼儿。一个伙伴曾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什么什么。这个伙伴就又问我:“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呢?”我就问:“你叫啥呢?”这个伙伴说:“我叫狗来问!”我脸一红,扭头走了,不给他们玩了,都成狗了,有什么好玩?我就跑到车库看师傅们修车。看着师傅们把汽车拆得七零八落,很是稀奇。师傅很喜欢我这个长相周正的孩子,当然他们也知道我是食堂贾师傅的孩子,就让我帮着递这递那。车修好了,他们叫我坐上汽车到洛阳城逛了一圈儿,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坐专车哦!
水泵厂北半部是生活区和办公区,南半部是生产区,生产区西部有四个东西通透的大车间,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东部有职工浴池。父亲每周总要带我到里面洗澡。澡堂外面有个大风扇,看到女工们在风扇前“搔首弄姿”、意气风发,觉着很美,也很是羡慕。进了澡堂,职工们都给父亲打招呼,也都逗我,还哄我扎猛子,就是闭上眼在水里看能闷多长时间,为此我喝了不少洗澡水。那么多人在那池子里泡,你能想到那洗澡水该有多脏!
最后一次住在水泵厂是那一年高考。考生都住在县政府招待所,是大通铺,嘈杂闷热。头天晚上热得受不了,还跑到楼顶上睡,结果又遇到暴雨。第二天晚上,我就到水泵厂过夜,父亲和老刘伯都特意整夜不归,好让我专心复习。在饭厅里,在白炽灯下,在徐徐转动的吊扇下,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饭厅里,空旷寂静,只有风叶转动的声音,我翻看着第二天要考的历史课本,直到午夜。结果是,我那年高考发挥得最好,是学校应届生中唯一一个上了大学本科的学生。
如今,父亲的水泵厂已经不复存在,成了一片废墟。父亲也已经过世,老刘伯比父亲走得还早。然而,水泵厂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和他的水泵厂永远存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