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蝉声聒噪,春明爷爷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擦去春明奶奶腮边的泪水,说:“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葬了春明爷爷,春明奶奶常常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望着羊圈出神。羊圈在春明爷爷生病后就空了,只有那只破了洞的草帽和那杆黑黝黝的鞭子还挂在土墙上。
我很喜欢春明爷爷,因为他会武功,村里的棒小伙子三五个一起上手,都打不过他。春明爷的弹弓更是一绝。我说要麻雀,春明爷眯着一只眼,拉开弹弓,朝着树荫里就是一下。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肥肥的麻雀就跌落下来;我说要吃树梢上的那只红苹果,春明爷的弹弓一响,人就窜到树下,一眨眼的功夫,树梢的苹果就出现在春明爷爷的手里了。
我也喜欢春明奶奶,因为她是村里最漂亮、最讲究、手艺最好的女人。春明奶奶个子高挑、瘦瘦的,常常穿一袭黑色偏襟长衫,长衫上一点儿灰土都没有。她日日梳着宋庆龄式的发髻,鬓角分明,纹丝不乱。她的脸白如羊奶,手指细长。偶尔,我会听到她咿咿呀呀地低声哼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但她似乎很怕被人听见,但凡有人,她就闭了嘴,一语不发。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刺绣,门帘、床帐、枕套、寿衣……她总有绣不完的活儿。她绣的梅花含苞待放,绣的鸳鸯交颈缠绵。
春明爷爷有一个儿子,叫思源。他白皙清瘦高挑的模样像极了春明奶奶。听说思源叔自小身子骨弱,靠吃羊奶长大的。春明爷爷每日带思源去放羊,顺便教他拳脚。所以,虽然思源叔从外表看弱不禁风,其实是个练家子。
1993年夏,蝉声聒噪,春明奶奶把思源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儿啊,你亲爹叫刘江源,是国民党的一个团长。当年你爹去台湾时,我怀孕九个月,即将生产。我接到消息,雇了辆车往码头赶,不料却在路边生下了你。你生下来就不会哭,而我因出血多晕了过去。拉车的坏了良心,拐了我们的行李溜了。当我被冷雨浇醒,看着你发青的小脸,心里绝望极了。我抱着你想跳江,可我栽倒在江边起不来。后来,一个小伙子冒雨跑过来,他看见我们母子那样,二话不说,抱起你、背起我,一溜小跑进了城。医生说多亏及时,否则你的小命不保,我也难活。那小伙子就是你春明爹。后来,你爹带着你我到了这里,说我是他媳妇,你是他儿子。我因病没奶水,你爹就养了奶羊,养大了你,也养好了我。
儿啊,娘错了,我一直等啊,盼啊!以为你亲爹总有一天会回来。儿啊,这辈子,咱俩幸好遇见你春明爹。他是好人啊!他到死都没有碰过我一指头。我劝过你春明爹另娶,他不肯。现在,我等不到你亲爹了,你就把娘和你春明爹埋在一起吧。
说完这番话,春明奶奶让思源叔搀着,到羊圈前转了一圈。而后,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鞭子,看了看,咧嘴一笑,说了一句“幸好遇见你哟”,便去世了。
1994年夏天,蝉声聒噪。一个叫刘江源老人颤巍巍走进思源家,看到春明爷爷与春明奶奶的遗像,泪流满面。
刘江源拉着思源叔的手,说,你春明爹是我的勤务兵。那年,我们临时接到命令乘船去台湾,我赶紧派人去接你娘。可是,眼看船就要开了,就是看不到你娘的人影儿。春明见我着急,就要求去接你娘,说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好你娘。
思源叔哭了,说,我春明爹怎么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我娘一直都以为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娘俩,让我们遇见了春明爹。
送走刘江源的那天傍晚,村支部书记在十字路口的槐树下,吧嗒吧嗒吸着烟,感慨道:“这个春明啊,城府可真深!”聚拢在旁的村民紧随着支书的话题,纷纷表达蹭蹭上蹿的看法,设计了N种可能的故事。
我不想说话,脑子里有自己固执的想象——N年后,在江边,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相遇,一见钟情,牵手白头——那是春明爷爷和春明奶奶的下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