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有两个主要人物:小姑娘田田,田田的爷爷杨稼生。
认识稼生,已10多年;认识田田,才10多天。我是从稼生的文章里认识田田的。几十篇文章读一遍,田田就站在我面前了。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大眼睛、长睫毛,花朵儿似的笑,强忍着没有滴下的泪。我仿佛听见了她奶声奶气地说话,究底刨根地提问题。那些话,看似幼稚,其实深刻,来自本真的深刻;那些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复杂,要回答圆满须有哲学家的头脑。她的天真,来自天然。她说:“咱们用声音扯住手吧。”这简直是阅尽人间春色的诗人的警句。她问:“小鸟有没有爷爷?”简直问出了一篇庄子的《齐物论》。诗人和哲学家都是长不老的儿童。刚认识田田,就收到了稼生的信,信中有一张田田的照片。细端详,照片上的她和我认识的她竟一模一样。我所认识的,正是这个妞妞。照片背面,妞妞写了一行字:“田田给同宾爷爷”。为把这行字写直,用尺子和小刀背画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我对着照片喃喃道:“田田,同宾爷爷今天可高兴,我们已经用声音扯住手了。同宾爷爷也在想,小鸟的爷爷呢?小鸟爷爷的爷爷呢?……”同宾爷爷老迈的心啊,一下子长了轻健的翅膀。
田田看世界,世界真美好。在她明澈的眼睛里,人与物,俱可爱。不独对爷爷奶奶、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街头不相识的乡下老夫妇、故事里被人骗走的小妞,即便是一株小树、一棵青菜、一只燕子、一轮圆月也寄以真情。歌儿里唱道:“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我说,假如人人都像田田一样,世界就会变得无比温暖灿烂。田田是以一颗童心待人对物的。童心没有虚假,童心只有清纯。童心就是爱心、善心、真心。尘寰中,童心最可贵。起码在这一点上,田田堪为我师,也堪为众人师。可叹多少世人,为生存,为名利,为权力,浮浮沉沉,争争斗斗,消耗了生命,童心也消磨殆尽。失去童心,就淡了对天地万物的兴趣,薄了对世间众生的感情,总之,就少了人味。人味少了,还能活出几多意思?在文章里,稼生常常有意地教导田田,把田田教导成了懂事的乖乖。我看,田田也常常在无意中教导稼生,把年过花甲的爷爷教导成了童心十足的老小孩儿。正是因为这,爷孙俩才互相理解,性灵沟通,才在一块儿玩得舒服,生活得陶醉。
稼生出身贫寒,饱经忧患。困顿和磨难,没有销蚀掉人性,反倒滋养了他的正直和善良,垂暮之年,犹存赤子之心。以这颗心观照世界,寻常风景也有诗意,凡俗日子都是文章。他的文章,正是从心中自然流出的,不是刻意制造而成的。我很欣赏明代不随潮流的思想家李卓吾的一句话:“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稼生童心未泯,不会矫饰,不会作秀,不会把自己弄得多么了不得,只满足于做真人,说真话,写真文章;絮絮言之,娓娓道来,写出了家常生活的安适、温馨,隐隐地,也透出字面下的苦涩、凄楚。平和亲切的记叙,质朴自然的语言,带给我的是丰盈隽永的意味,使我想得很远,很远。他写的都是琐屑小事,分量很轻,可文中蕴涵的感情,分量很重。我一篇篇翻阅,一句句品咂,心里时而热,时而酸,时而想笑,时而想哭,不由得掺和进去了,不由得沉吟、沉思,心中总有几分沉重。田田可怜而又可爱,不幸而又幸福,不该那么懂事而又那么懂事……
田田生长在稼生身边,是命运,是造化。稼生写出的是亲情,又不只是亲情。
当然,稼生的文章算不上“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但离百姓很近,离人心很近。因此,自有其流传的价值和长久的生命力。散文写到这份儿上,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