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区的门口来了一个做爆米花的老头。老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深蓝色的裤子,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呢子帽。他把三轮车停好,取下东西就开始忙活起来:一个炭炉子,一个风箱,一个大号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的塑料盆,一个小马扎,一个中间鼓两头尖的戴着手柄的黑转锅,一个上边是黑铁桶下边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个银光闪闪的大方白铁盒……琳琅满目。后几样东西初看起来都是有些怪异的,不过我对它们的用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转锅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刚出锅时盛放的用具,大方铁盒,是用来做大米糕的。
顾客很快聚拢了过来,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转锅是高压转锅。老头把大米装进转锅里,拧紧盖子,就开始一手拉风箱,一手摇转锅,他拉啊拉,摇啊摇,一边拉摇一边看着手柄上的气压表,一般快到10分钟的样子,气压就足了,老头就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烧得肚皮白亮的转锅从炭炉上取下,锅口对准上铁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这时候就知道麻袋上面是铁桶的用处了:只有这么厚的铁皮才能耐得住转锅的高温啊。对准了铁桶,老头就用一根铁撬杠稳稳地插进锅口的阀门开关上,身子微微后倾,静一静,聚聚神,然后突然用力一踹。
嘣!一声震响,黑麻袋便在这一瞬间被气浪充起,鼓囊囊,饱胀胀。与此同时,老头的脚下腾起一阵白云般的缭绕汽雾,一股浓烈的芳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芳香里,老头迅速地解开麻袋尾部的绳子,把米花倒进大红塑料盆中。接着他在炭炉上坐上一个小铁锅,把油倒进去,又把糖放进去,开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着白沫滚滚热的时候,他就把糖稀倒进红塑料盆里,和大米花搅拌起来,搅拌匀了,就把这些又软又热的混合品倒进那个大方白铁盒子里。然后,他拿出一个大大的戴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铁盒子里一一压瓷实。这就成了大米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铁盒里冷却坚硬之后,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切成小块,给主顾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里。这一锅才算彻底清工。
老头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进行着这一切程序。等待着的主顾们有些无聊,就会说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乡下待过的,都有过在乡村生活的历史,对着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记忆。
“那时候来我们村做爆米花的那个人总穿着一件黑棉袄,骑着个二八车,车的后座上是两个大筐,筐里装着这些设备。然后我们就排队,大人们没空,只有小孩子排。那时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两毛钱一锅。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时候大米金贵啊,一个月一人只能买1斤大米,谁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当大米进了转锅,刚开始摇的时候,老头都要抽个空去切白铁方盒子里上一锅已经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锅的主顾们来替他摇两把。有的主顾会说没摇过,害怕,他就慢慢地说:“不难。”然后顿一顿,又道:“你们再不过来摇,米花就焦煳了。”于是那些主顾就连忙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摇上几把。有兴致来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气的。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这个活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风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线,转锅是圆打圆的环线。等于说一手画圆,一手画线。路数不同,劲不能一顺儿去使,实在还是讲究技术的。有的两手一齐画圆,有的两手一齐画直线。两手画圆的时候风箱受不住,两手画直线的时候简直要把转锅从炭炉上揪下来。男人们做这个活稍微强一些,女人们却是不行。于是不时会有个细细的声音惊叫着从小马扎上逃起来,踉踉跄跄地说:“不中啊,不中。”
于是人们就轰地笑了。
那天,下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老头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的帽子白了,帽子盖不住的那些头发梢也白了,衣服上挂着一层梨花。围在炭炉边的人们一边听着风箱的响动,一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一个的雪片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炭炉蓝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间就和火融在了一起。这雪花也有个去处呢。我忽然想:这个爆米花的老头,他住在哪里呢?当这个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静了下来,这个异乡口音的老头,他会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