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道:“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白菜是冬日餐桌上的主打菜,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时令蔬菜。白菜的那种无华朴实、淳厚香美,那种土生土长筋脉里永远流淌着的原野味道,一直以原生态的方式留在我的记忆中。
儿时每年冬天军区大院后勤部都要拉回几卡车的大白菜,大白菜用草包装着,警卫班的小战士们从卡车上往下卸白菜,一座座小山似的白菜堆在操场上。家家户户老老少少聚在大操场上,挑好白菜后,等待过秤的间隙,大人和孩子们忙不迭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菜叶,不一会儿的工夫,捡好的菜叶就隆成了一座座绿色的山包。于是,家家户户提篮推车往家里运送白菜,场面很是热闹。因了白菜,整个军区大院喧闹起来,直到夜幕降临,炊烟升起。
第二天,家家户户的南墙下都码着一排排整齐的白菜,白菜要经受阳光的一段烘晒,去去水汽后就可以入窖冬藏了。
大人们看着自家码放整齐的白菜,这个冬天在他们的心里也就有数了。孩子们正是玩过家家的年龄,操起一根木棍,对着排列整齐的“白菜兵团”就当起了指挥家。男孩儿喊着“稍息、立正、齐步走”,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女孩儿则唱起“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位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陶醉的表情,稚拙的动作煞是可爱。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时的孩子对食品的欲望大都在可以自控的范围内,渴望美食,但不敢奢望。一盘醋熘白菜,一笼玉米面窝窝头,一锅小米稀饭,就令满屋生香,也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辘辘的饥肠和贫乏的味蕾。
白菜肉片炖粉条是我们舌尖上的美味,冬日里,谁家屋梁上挂一块儿五花肉,再储上一筐粉条,那让大人孩子对这个冬天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每次吃白菜肉片炖粉条时,父亲都要给我们念叨他小时候每年只有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才能吃到只有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儿红烧肉,父亲边说边用手比画着火柴盒的大小,我们嘴里嚼着冒着油的肉片,感到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当这种幸福感被人为地一次次放大,孩子们也学会了回味。整个冬季能吃上白菜肉片炖粉条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平日里还有一种美味是母亲发明的白菜新吃法:把剥下的大白菜帮放在开水锅里焯一下,然后在冷水中泡一下,再挤干水分,撕成一条一条,放入瓷碗中,加少许盐、几滴熟油,上笼蒸,蒸好后,把它夹在馒头或窝窝头里当咸菜吃,那种香味让肠胃很受用。每次问母亲这菜叫什么名字,母亲总是随口一句“烂咸菜”。许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当时母亲起这样一个非常草根的名字,是否有这样两层意思:一个是从口感上来说,菜蒸得很烂很烂;另一个是从品质上来说,白菜的命很贱很贱,种下就能成活,就有收获,不是什么稀罕物。从胶东半岛的土地上走出来的母亲,心里最清楚,收完了高粱、玉米,棉花、谷子,原野变得空旷起来。只有一棵棵白菜,仍然倔强地站立在寒风中。
那些年年夜饭的饺子也是白菜馅儿的,华灯初上,家家户户便响起叮叮当当的剁馅儿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包饺子的情景,多少年来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
整个冬天,白菜和我们相依而伴,白菜的清气滋润了一个又一个日子。白菜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还不时地在我们的视野里闪过一抹亮丽的色彩。
贤淑的母亲每次炒白菜时,都会很小心地剥出菜心,把它们放在一个注入清水的平盘中,每天给它换水。不几天,白菜心长出了层层嫩芽,一个个枝丫伸展开来,上面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苞。黄色的小花苞就如同婴儿般安静地熟睡着。就在你不经意中,花儿依次绽放。绒绒的花蕊,娇小稚嫩,可爱极了。
金灿灿的白菜花是我童年最炫目的色彩,凝视着白菜花,心中总会生出许多美好的情思。长大后,对白菜的感情随着了解的加深更进了一步。很喜欢近现代中国绘画大师齐白石关于白菜的画作,齐白石大师擅长画白菜,他把白菜推为菜中之王,抓住白菜肥大、嫩白、脆绿的特点入画,画出的白菜,新鲜活泼,生机盎然,以“通身蔬笋气”而自豪。他画一枚柿子、一棵白菜,叫《一世清白》;画一堆柿子,几棵白菜,叫《事事清白》。他对白菜钟爱有加,在他的《辣椒白菜》图中很为大白菜鸣不平,他慨然题词:“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齐白石大师勤奋一生,不失农家本色,深知白菜性格,才能写出这样深切的文字。
我在品画读词中,在生活体验中,渐渐感悟到大白菜的品格,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孤寂寥落,它们都抱紧一层层的青碧,抱紧一层层的阳光、雨露,抱紧内心的清白与无瑕。也渐渐明白我们对白菜的喜爱是经岁月风霜磨砺后的一种选择,是历史与文化氤氲的一种结果。一种饮食习惯的养成总是与它深厚的根脉和文化积淀有关,白菜因其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令人淡而不厌,久而不倦。
“翠叶中饱白玉肪,严冬冰雪亦甘香。”每一棵大白菜都有一个鲜嫩、灵秀、饱满的内心,我们的白菜情结从不曾改变。这个冬天,有了白菜,将不再寒冷,不再寂寞。
(压题图为本报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