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本书，百读不厌，常读常新。

  小时候，我一度很厌学，就和几个同样厌学的小伙伴辍学了。其他小伙伴的父亲听之任之，我父亲却坚决要我上学。我是铁了心不去，父亲就把我摁到当街，狠狠地揍了一顿。后来，我就乖乖地去上学了，不是怕父亲，也不是怕挨打，只是看到父亲当时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失望，不是生气，不是愤怒，不是凶狠，而是满怀希望，是令人心酸的乞求，是恨铁不成钢。我觉得我要不去上学，父亲那眼神会跟我一辈子，让我一生不得安宁。

  多少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来到了城市，参加了工作，有人说我父亲是一巴掌打出了个大学生，打出了一个国家干部。还有伙伴遗憾他们的父亲当时没有打他们，所以他们没有一个好的前程。

  后来我理解，当时父亲打我，不是我不听话惹父亲生气，也不是父亲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更不是为我今后的幸福生活着想。他是从我们这个家考虑，觉得我是块读书的料，就暗中给我定位为周家传承人的角色，赋予我振兴周家的使命，要我为周家撑门面，立门事。他认为，要当好这个角色，完成这样的使命，就要有正气，走正道，干正事。在他脑海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学习是正事，小孩子，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时候，不读书学习，就是不干正事；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就不上学，是没有正气；跟几个不好好读书的孩子瞎混，慢慢就会学坏。

  有一次，我休假回家，他让我陪他去赶集。我有些好奇，问他是否要买东西？多不多？要不要我拉着平车，或骑辆自行车，把东西驮回来？他说不买东西。我问他是想吃什么？羊杂碎？牛肉丸？水煎包？您不用去，我去买回来，您坐家等着就行。他说不是想吃小吃。我不好再问，更不敢拒绝，便低着头跟着他到了集上。他完全是漫无目的地闲转悠，看农具，看粮食，看生活用品，看各色小吃，看蔬菜，看鸡鸭牛羊。他什么都不买，倒是跟很多他的老哥们交谈很热烈。说到我的时候，总要多介绍一句：“他在外地工作，放假了，回来看看。”

  那一天，我很无聊，他倒好像很开心。什么收获也没有，有什么可高兴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慢慢体会到了，爸爸是在向他的老哥们炫耀我！他认为我这个儿子没给他丢人，有出息，给他争了光。一想到这儿，我的汗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父亲以我为荣，把我当成他的骄傲，向人炫耀。我却从未有过向人炫耀父亲的想法，而且还有意回避不让父亲见我的同学和朋友，觉得父亲笨手笨脚，土里土气。今天想来，我感到羞愧，觉得自己跟那些炫耀官爹富爸的人一样，浅薄无聊，俗不可耐。父亲把我当成他写给世界的文章，希望发表，希望大家阅读。我却差点忘记了，父亲是写这篇文章的人。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很少说话；上了年纪，更是少言寡语。但他特别喜欢听我们说，总是凑到我们身边听我们说；神情是那么专注、认真，不落下一句话、一个字，什么都愿意听：生活的，工作的，专业的，听懂的，听不懂的；一般不表态，顶多就是点点头或笑一笑。当时我想，这可能是他的心理需求：上了年岁的人，难免孤独、寂寞。后来，我觉得不对：他是想了解我们的生活状况，是对我们的关心。当知道我们生活、工作都很顺利时，他就放心了。再后来，我感觉：以上的想法可能都有，但不全是，还有更深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可能是希望我们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把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分享我们的快乐；把不高兴的事说出来，释放，宣泄，让我们不要憋在心里；还希望我们把坎坷、挫折、打击也说出来，他从中看我们面对困难、挫折和打击时的勇气、信心、魄力和能力。

  参加工作后，父亲对我的工资收入福利待遇不太在意，倒是很想让我快点结婚生子。听说有一次，不知是谁告诉他说我已经谈好对象，那天要带对象回家。他吃过中午饭，就到村口等我。一直等到傍晚，看我一个人回到家，他一脸的失望。我安慰他，有我们孝顺您，您不要怕。他说，老人的心，你们不懂。当时我想，老年人都这样，让儿女们早点结婚生子，他们能早点见到下一代，了却他们一桩心事！后来，我总感觉，父亲好像在担心什么，期待什么，验证什么，实现什么，兑现什么。那感觉，我在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有过，看到大海涨潮的时候有过，看到长河奔流的时候有过，看到高山绵延的时候有过，参加重大活动时有过，看到小学生上学下学的时候有过。更广阔更深厚的意义我也说不清，我所能理解到的是他要我快一点真正成为周家的男子汉大丈夫，负起该负的责任，尽到应尽的义务；治国平天下，他或许没有想，但要求我一定要好好做人。他把我结婚生子当成我能力、魅力、魄力的象征，从中看我是否有担当，能包容，够大度，会忍让，真坚毅。他希望尽早看到像他把担子交给我一样，我再把担子交给他的孙子；他希望尽早看到他孙子像我接过他的担子一样接过我的担子。

  父亲最后时刻，他的手离我的手不到3厘米远，他想拉我的手，但他没有力气，我赶紧攥住他的手，俯到他胸前，听他气息像游丝一样，叫我的乳名，后边说什么，我再也没能听清楚。我真想让父亲再说话，我真想听父亲再说话，可是，他再也不能说了，我再也听不到了。我恨我不知道早点听父亲说话，我恨我以前不听父亲的话……

  父亲是一本经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有我不懂的，没有错的；只有我不会用的和还没去用的，没有无用的。我要用一生去读，去探幽发微，去挖掘品味，去感受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