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外表看上去皮糙肉厚的，实际上却极易过敏。每逢季节变换，天阴下雨，吃冷饮、喝酒甚至喝可乐，身上都会有所反应，满脸泛红甚至全身通红，哪哪儿都痒，不由得用手狂抓，手指甲抓过之处，便膨胀出高于正常皮肤的扁平疙瘩，又热又痒，极不自在。如此情形，两三天方才消失。

  噢，这个人，就是我。

  母亲说我幼年多病，大概这种情形占多。特别是深秋到入冬这段时令，父母几乎时时替我担心。怕早晚受凉吃风，饭不敢让我吃生冷，外出不敢叫我穿得单薄。一不小心，我浑身就长出好多痒疙瘩来。这东西，是皮血不活，不但皮上有，里面的内脏也有，肠啊肝啊胃啊，都生。这是村里的老中医说的。怪不得呢，自从听了那话，每次再出痒疙瘩时，又多了个肚子疼。淘气的泥娃儿，居然有这么个娇气的毛病。

  每到这时，母亲便向学校里请假，不再允许我出门。厚铺底厚盖底把我捂到大床上，热毛巾蒙头，发汗。捂啊捂啊，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在热烘烘的被窝里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在昏睡中醒来。母亲依然坐在旁边，哧哧哧——这是纳鞋底，吱——嗡嗡——这是纺棉花。这些活计，我不用看，只是听，声音里便能浮出母亲劳作的身形。我挣扎着要掀起棉被起身，却被母亲一把按住：别起来，再捂会儿，汗出透了就好了!

  继续捂，继续出汗。内衣全湿透了，痒疙瘩确乎不那么痒了，只是全身闷热得难受，氧气也好像不够用。我在黑暗里蜷缩伸展，伸展蜷缩，犹如婴儿生存于母亲的羊水里，又像孙猴子装进了太上老君的乾坤八卦炉，忍受着煎熬。

  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醒来时，大概是清早时分，身上的被子换成了薄的，不再压得慌了，头上的热毛巾也被拿走了，我仿佛重新爬回了人间，呼吸也极为顺畅。暴脾气的父亲格外温和，用坚硬的胡子扎我的脸。母亲的愁眉舒展开来，仔细地检查我细瘦的胳膊腿儿：嗯，好了，好了！全消下去了。再掀开我的小布衫儿，检查我的肚皮：嗯嗯，真哩，都好了!

  夏天时，我还是皮肤过敏。不过，这时可不敢再用棉被子捂了。母亲会拉着我到水塘边，剥净我的小裤头、小背心，从塘底挖出乌黑的淤泥，全身上下给我涂抹。远古时期女娲造人也不过如此吧！这淤泥虽然臭臭的，腥腥的，但质地是柔滑的，清凉的。一个浑身糊满乌泥巴的小人儿，站在太阳底下晒，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滑稽，晒着晒着，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几粒小白牙亮闪闪的，反衬得全身更乌黑、更丑陋。这笑，也引来了满面愁容的母亲的微笑，她或许也觉得新奇：她何曾生出过这么黑、这么丑的娃儿啊。

  很快，身上的湿泥都干了，像拆迁过的破砖烂瓦，也像伤口愈合后的结痂，只是动弹一下，便扑簌簌地往下掉，落到脚面上也不疼，无声地碎了。我觉得好玩儿，便疯了一样，上蹿下跳，一会儿地上一堆碎泥巴。我的光身子上斑驳陆离，好似世界地图，七大洲四大洋全都有。母亲又一把拉住我，摁到水塘里。水塘里的水被太阳晒得烫烫的，我是被太上老君捉住的泼猴子，任由母亲洗涤。嘿，还别说，那些又热又痒的痒疙瘩，居然不知啥时消失了。等母亲给我穿好衣服，我简直又新生了一回。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皮肤依然容易过敏。特别是喝过酒以后，身上成片成片的厚壮的痒疙瘩异军突起，骇得妻子和儿子不由惊叫。但是幼年时的土法，我再也不敢用了。即使回到故乡，怕是再也找不到那样清凌凌的池塘了，也找不到那样没有污染的塘泥了。

  现在，说起乡愁，往往会被人讥笑为矫情。可是，我却时常会想起这样的场景：土坯墙的小屋，粗笨的大床，大红大绿的粗布棉被，紧紧包裹着一个脆弱而过敏的孩子，母亲紧锁眉头，在一旁无休止地劳作。

  或者是这样：明晃晃的三伏天的午后，绿柳池塘边，一个光屁股的矮而瘦的泥孩子，被母亲拎着，一遍遍地刷泥浆，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