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腊月,闹正月。腊月的一声爆竹,倏然炸开尘封的记忆,故乡的年味一如奔泻的潮水,汹涌漫过比脚步更远的路,裹挟着思念和感动,强悍在心头登陆。
故乡,不是地球仪上的符号,也不是身份证上的地址,而是潜藏在心灵深处的一个声音,一个镌刻在小脚趾甲盖上流传久远的故事。
腊月不绝于耳的爆竹,是故乡深情的呼喊。像儿时,母亲站在门口,一遍遍喊我回家吃饭。
爆竹不响,没有年味。爆竹不响,游子不归。
腊八,是过年最不能忘记的开始,是年味的起点。喝过腊八粥,鞭炮不离兜。当腊八粥的味道与爆竹的味道天衣无缝地组合在一起,新年,可不就是快到了?
腊八粥,填饱的是饥腹,铭记的是教益。母亲说,过日子可得省着点,不能等粮食吃到圈底了才想起节俭,要从谷堆冒尖时开始。话很朴素。父亲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道理很深。一碗粥,能从古人吃到今人,悠悠千年,延绵不绝,吃的是个传说,是先贤教化的力量。一顿饭,能让芸芸众生津津乐道,回味无穷,是这个民族大家庭的善缘基因在相互关照。丰衣足食是埋藏在中国几千年那些男耕女织的人们心头最强烈的一个声音。母亲把这种声音熬成一锅锅五彩缤纷的粥,在腊八这天还要把粥抹到枣树上一些,分给鸡鸭一些,让枣树来年果压枝头,鸡鸭多多产蛋。记住了腊八粥的味道,就不会背叛生活和灵魂。即使不当皇帝,也一定会得道成佛。
母亲一句“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就能让父亲手忙脚乱忙活半天。
二十三,祭灶官。祭灶,是全村男人最神圣的一项劳动。一张花花绿绿的纸,衬托着灶王爷和灶王奶,也衬托着五谷丰登的年景和一日三餐的生活。面如满月,慈眉善目,富富态态,宣示着眷顾黎民百姓的决心和对千家万户的承诺。灶糖太甜太黏,灶王爷说,无须煞费苦心,我懂得人情世故,识得人间烟火。匪夷所思,灶王爷骑着毛驴,带着干粮,就可以平步青云:二十三日去,大年五更来。肃然起敬,只有学着父亲的样子祷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没钱,也得把房子扫得干干净净。缺粮,也得把家里整得亮亮堂堂。
二十四,扫房子。大长一年,难免会有穷圪渣落在梁上,旮旯缝道必须打扫,不能让来年有半点晦气。乡下人再穷,也得讲究这些。只是,关于健康的话题,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还没来得及挂在嘴上。扫灰除尘,擦桌抹凳,虽说不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家,可满眼的整洁,叫人看着就清爽利朗。
二十六,割块肉。记忆中的肉香,最是诱人,胜过山珍海味。
就着斜坡挖一个圆坑,一口大铁锅往上一放,不用招呼,大人小孩都会齐聚过来,等待一个盼望已久的时刻。杀猪啦——大人们这样打着招呼,而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却是这样扯开嗓子传递着兴奋:杀——猪——啦——
能把猪尿脬抢到手,用土搓去油腥后当气球吹,也并非所有孩子的造化。那种眼气人的炫耀,让你感到有一个会杀猪的爷爷,是多么令人扬眉吐气,敢说大话。
肉,或多或少总要有些。生产队,那时也摽着劲比富。队长的脸,需要用社员的真心笑容去增光添彩。把肉割回家,这年就过踏实了。
二十八,蒸馍馍。
东邻蒸花卷,西舍蒸豆包,张家蒸枣花,李家蒸大馍。这时候,农家小院最繁忙,最温馨。
忙碌的婶娘两手白面,烧火的叔伯叼着烟锅,嬉戏的孩子唱着童谣,撒欢儿的狗儿上蹿下跳。袅袅青烟从小院升起,带着温暖在树梢统一集合。每家每户,馍要蒸得铺天盖地,堆成小山,吃过十五六,吃到龙抬头。从早上到黄昏,左邻右舍都在大张旗鼓地渲染一个以食为天的主题。从村东到村西,整个小村都在聚精会神传播缕缕垂涎三尺的馍香。
家里没有识文断字的人,也要买张红纸,请舞文弄墨的先生写副春联:鸡鸭成群快快长大,牛羊满圈多多益善。不用对仗工整,无须高深文雅,图的是个吉利,要的是个心情。还剩一溜红纸,也不能浪费,就写个树木兴旺、出门见喜吧。庄户人家过年,过的就是热闹,过的就是盼头。母亲打浆糊,父亲端浆锅,儿子搬板凳,女儿拿刷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贴春联,爷爷可是总掌舵:不能说“高了往下来”,不许说“上偏下耷拉”,必须全是吉言祥语,上是“五福临门”,下是“五谷丰登”,左是“事事如意”,右是“岁岁平安”。贴上春联,家就成了一幅年画,一首歌谣。还有威风凛凛的门神站岗,家家户户保准四季平安。
过年,不能忘了祖宗。于是,除夕的午后,通向祖茔的路上就挤满了孝子贤孙。那条路,像是通向先秦,通向远古。
那分情感,是祖辈人传下的,血液一样流淌。那种虔诚,是风俗中滤净的,目光一般澄澈。摆上几样供品,放上一挂火鞭,磕头或鞠躬,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快点被请回家过年。一种风俗就是一种文化,一种仪式更是一种传承。每个漂泊的游子,都是那棵古槐树上的一片嫩叶。嫩叶,不会忘记根的情意。落叶归根,根依然如慈祥老母,拥它入梦。乡愁,每逢过年时最美最浓,像喝下一杯老酒,醉人不轻。除夕,母亲总要找出一些疙疙瘩瘩、不中规矩的树根,在院内点着,名曰“熰疙瘩”。一种朴素的祈愿,一分真挚的情感。
除夕,母亲把所有的希望和祝福都包进饺子,煮成一锅一锅热气腾腾的美味。我在狼吞虎咽中,不期而遇一枚硬币。我惊喜万分,母亲却笑得比我更开心。原来,我的福气是母亲的恩典。这福气,温暖了我一辈子。除夕,从箱底翻出新衣新裤,新鞋新袜,放在手边,等待早起。枕边,还要放一块水果糖,预备醒来时第一口吃到的就是甜蜜。除夕,女人们“当窗理云鬓”,说着心事,男人们“把酒话桑麻”,唠着闲嗑。
故乡的年味,除夕到黎明最浓烈:树梢头高高挂起的天灯,火炉旁神采飞扬的守岁,神主前烛光照映的供品,子夜时争夺第一的爆竹,五更时端着饺子的拜年,老年人双手合抱的回礼,小孩子手里崭新的钞票,大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问候时倍觉亲切的乡音,锣鼓声配搭欢快的秧歌……
故乡,在浓浓的年味中醉成一坛甘洌纯美的杜康,唱成一出粗犷激昂的怀邦。
当青丝变成白发,家乡成为故乡,故乡的年味就会日积月累发酵成刻骨铭心的乡愁,澎湃成海,把你与故乡阻隔在淼淼两岸。从此,故乡在你梦里出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而你只身抵达彼岸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故乡的年味,是味蕾上的,更是情感上的;是真实的感觉,更是神奇的幻觉;是独一无二的“地理标识产品”,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循着氤氲的年味,跋山涉水,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