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河南焦作,属豫晋交界的古怀庆府,地在南太行与黄河夹峙处又曰怀川,与晋东南晋城几县彼此连环。向南过了黄河,怀川又和河洛嵩岳一带相接。三地错叠连绵,古来存在个“汤帝文化圈”。这个圈子尘封久了,不细看细想不觉得。虽然跨世纪大建设高潮迭起,致使城乡面目变化空前,但其根脉没有断,轮廓依旧在,山上山下,山里山外,从山西晋城下山,到河南的焦作与济源,跨越逶迤如带的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再过小浪底水库而孟津、巩义、偃师,方圆百里,元明时期所建的“汤帝庙”到处都有,大多还在。这一方襟山带河的土地上,民居建筑多有相同,都有土窑洞、石头墙或混合土墙,二面瓦坡房,家家都用严实的院墙围着,方言与民俗也多类同。例如,农历正月十五灯节,喝油(面)茶吃扁食,不吃汤圆。端午节不吃粽子吃油炸,吃糖糕、菜角和麻烫。我的奶奶,纺花织布不在话下,四五十年前,每年夏天还要在做饭的大锅里煮蚕茧缫丝,用线拐子缠起油亮的挽手丝,再带着我翻山,到山前的百间房赶会,——“逢九会”。奶奶虽然是小脚,但身体健壮,用钱褡装了白粗布或花格子粗布背着,到会上换些东西回来。老家现在还有人用土法织布,但缫丝的手艺不再。汤帝者,即商朝的开国之王成汤,“桑林祷雨”是他治国亲民的文化符号,说汤帝自然离不开桑树蚕桑。
太史公尝言:“昔上古三代,皆在河洛之间。”多年来,这一带一直是学者探古的梦寐之地。巩义偃师荥阳,无不有“桑林祷雨”的传说。登封的王城岗遗址,偃师的二里头,是学者致力要确定夏代都城的标志所在。晋东南则有阳城的历山和舜王坪。传说“舜耕历山”,而“天子四月休于获泽,以观桑者,乃饮于桑林。”(《穆天子传》)获泽即今之阳城。豫北的桑蚕业早已式微,料不到阳城依旧是北方最大的桑蚕基地,山地栽桑,层峦叠嶂,不仅有野桑和老桑大如槐,更多栽植的丛桑绵延不绝,绿绕山里聚落梯田。阳城蟒河镇的桑林村,传说即上古“桑林祷雨”所在,现在仍有“汤帝庙”和“三蚕姑庙”,户户植桑卖茧的传统至今兴旺。近年我开始认真留心桑梓风土,反复走南太行,渐次才发现了家乡的美。阳城的“皇城相府”和帝师陈廷敬虽然很风光,但几处“汤帝庙”的石柱门联刻字:“桑林祈祷千古共传六事雨,苞孽尽除万载犹忆一征云”,则更显苍古厚重。阳城还有被封为“地桑神”的古桑树,有明清蚕桑碑,尤其道光二十一年的《立茧秤碑序》碑墙,碑文反映了蚕桑贸易的发达。近年来,阳城被确定为“一县一特”国家级产业试点县,蚕桑业是省级“非遗”项目。科技助力,一岁五蚕,全县每年保持300吨以上优质白丝的产量。
北方的桑树崇拜由来已久,《三国志·蜀书》开卷记刘备,“先主少孤”,孤儿寡母,早年以编草席贩卖麻线为生。但他家有嘉树可依,寄托着希望:“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刘备和小伙伴绕桑嬉戏之时,也每每口出大言,——我一定会坐着带宝盖的豪华马车游历四方,像这棵桑树一样风光。桑树主贵,完全不同现在所谓的“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云云。古时候,桑树不仅是风水树,而且还是木本庄稼,《救荒本草》曰:“桑之精英尽在于椹。采桑椹熟者食之,或熬成膏摊于桑叶上,晒干,捣做饼收藏;或直取椹子晒干,可藏经年。”三国争战,北方军阀袁绍的部队装备落后,军粮不足用桑椹替代。史称官渡之战是曹操用兵的范例,但从后勤保障的角度来看,其实他胜在了粮草充裕。桑树的故事没有完。豫北黄河故道之内黄县,2005年发现并发掘出汉代的“三杨庄遗址”,此地被称为中国的庞贝古城,乃西汉民间聚落典型。到此一游,参观者可以看到,因水淹而废的砖瓦房和二进农家小院典型犹存,家家依了打着垄沟的庄稼地和菜畦,很醒目有一株桑树齐腰截断,但桑树的年轮清晰可辨。
太行如龙。南太行绕过怀川,大拐弯呈现牛轭或芭蕉扇形状,终结于林县、安阳,太行再直上邯郸、保定和北京燕山。自古太行天下脊,《王鼎钧回忆录》起头写家乡形胜所在,曰太行山朝东向大海,似一匹沙漠骆驼卧地,泰山沂蒙山是驼峰,一头伸向东海,屁股就是巍巍太行。冀鲁豫交界的濮阳曰“颛顼遗都”和“澶渊旧郡”,内黄濮阳一带现在有黄河过境,同时也有古黄河变迁的沙地遗痕。所谓“汤帝文化圈”,固然与北方蚕桑文化联系紧密,但商代多迁,事实上也始终和构树关联。毫不夸张地说,殷商几乎是个构树里的王朝!偃师二里头遗址早于郑州商城,但它究竟是商都还是夏都,聚讼纷纭,或许夏商重叠,但两地至今多构树,闹市里的郑商亳都遗址,和洛河岸边的二里头遗址,构树构梢遍地,表达着上古的信息。连接怀川与河洛的孟津县,大河之滨的会盟镇有“刘秀坟”陵墓群所在,与之相依的“龙马负图寺”附近,群众一直有给构梢系红绳,让孩子拜构树为“干爹”的风俗。构树雌雄异株,春天捋构棒,树头菜吃构棒构扑穗。端午节一过,树树红构桃似荔枝和红毛丹,人们像吃无花果一样摘食熟透甜腻的红构桃。怀川与河洛叫构树,豫东或豫北则叫楮树。唐代的《酉阳杂俎》曰:“构,谷田久废必生构。叶有瓣曰楮,无曰构。”而明代的周王说楮桃树:“树有两种:一种皮有斑花纹,谓之斑榖,人多用皮为冠;一种皮无花纹,枝叶大相类。其叶似葡萄叶作瓣义,上多毛涩,而有子者为佳。其桃如弹大,青绿色,后渐变深,红色乃成熟。一云皮斑者是楮,皮白者是榖。皮可作纸。”“采叶并楮桃带花煠烂,水浸过握干,作饼焙熟,食之。或取熟楮桃红蕊食之甘美。不可久食,令人骨软。”楮树造纸,甚至织布制衣,在央视《走遍中国》系列节目里,云贵粤西和海南等地,古法犹存。
河南河北,多有刘秀“封树王”的传说。刘秀被王莽追赶,流离颠沛,无奈吃桑椹充饥,后来却错封椿树为“树王”,老桑为之气破肚皮。但在豫北内黄,传说凄惶中的刘秀,拜“二帝陵”祈福,饥不择食,为充饥吃的是树上的楮桃。“二帝陵”,乃颛顼和帝喾之墓并列。现在“二帝陵”区有一丛野构梢长成了树,开枝散叶,五股开杈朝天,景区挂牌曰“五帝同根”。五帝者,曰黄帝、颛顼、帝喾和尧舜是也。史载,曾经商代在太戊朝,宫廷里的桑树和构树,忽然一夜之间变得又粗又大,大臣伊陟奏曰“祆不胜德”。太戊修德而桑构遂死。巧的是,太戊的陵寝就在“二帝陵”西去不远,在内黄亳城乡的刘次范村。公元947年,《大宋新修商帝中宗庙碑铭并序》,说太戊是个有为的帝王,据此地而中兴殷商。此后,商王河亶甲亦都城于此。《汉书·五行志》记宫廷故事,汉平帝听取王莽奏言,“遂于官社后立官稷,以夏禹配食官社,后稷配食官稷。稷种榖树。”榖树即构和楮。无巧不成书,内黄“二帝陵”与汉代“三杨庄遗址”隔路相望,这一带地面上连片种植灌木楮,楮皮特供国家造币厂之专用。
桑和构,是桑科的姊妹树。桑树到处都有,我在广西北海的老街里遇见桑树,当地人叫它蚕树。但构树在北京以北就少见了,反之,越向南,构树越旺,和桑树一样茂盛生长。袁小修作《楮亭记》,备说构树的速生和秀美;《广东新语》之草木篇,屈大均说尽了桑与构对民生的有益。超出中国国界,越洋过新马泰到澳大利亚,有人迹处即有构树和构梢,构也野而旺,生命力极强。
我的朋友为难我,今年专门递小本子来,让我随手画中原的风物花草。夏热来,构桃满树红。雨后的清晨,我在大院的墙篱下勉力摹画,面对着不择地而生的桑和构。和桑叶一样,构叶有花叶也有圆叶,花叶构,颇似燕飞的形状,一沟一凹连环对称,甚至比剪纸与刻纸还曲折复杂。我的思绪跑野马,却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打猪草的事,山地发现嫩乎乎的一丛构扑棱,那可算“发洋财”了,一丛就能抉满一大箩头,是喂猪的好吃食。山里那时没有构树,长不成树就被采光了。现在谁搭理构梢啊,恨不得“恶竹应须斩万杆”似的,只是它生命力太强,无法斩草除根罢了。我一连画了两页,一页是花叶桑与构,一叶乃圆叶桑与构。还有一根树枝上,构有花叶且有圆叶。树奇也!桑树和构树,演绎得远不止是我老家的历史和殷商故事。
何频 本名赵和平。1956年生,河南修武人。1974年修武三中毕业。1982年华中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
上世纪80年代初,出版《中国学生运动史话》(河南人民出版社);上世纪90年代以来,集中散文随笔写作,出版有《羞人的藏书票》(大象出版社),《只有梅花是知己》(长江文艺出版社),《文人的闲话》(花城出版社),《见花》(北京三联书店)等文集。2008年出版的《看草》(河南文艺出版社)和2012年的《杂花生树:寻访古代草木圣贤》(河南文艺出版社),获当年“中国最美的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