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憨实的鹦鹉鱼卧在水下,头塞到草丛之中,腹鳍贴着缸底,像一只猫咪。我以为鱼儿酣睡的模样便是如此乖巧。我甚至不忍惊动它,不敢在房间中轻声走动。早晨,我看见鹦鹉鱼躺在水面,已经死去。鹦鹉的身体两侧各有两枚花朵,红花黑梗,仿佛用针线一点一点绣成,手法拙朴。在此之前,有人来看鹦鹉鱼,我打诳语,说那两朵花是我用颜料一笔一笔画出的。那人未必全信,但她靠近鱼缸,仔细探究的模样惹人发笑。
其实我从未尝试过给一条鱼儿描上花朵,我也从不曾将我白色的猫咪染成粉红。
前一段时间翻书,见安·契诃夫在《萨哈林旅行记》中写库页岛,说它很像一条鲟鱼。后来做梦,见到库页岛,它像我家鱼缸里那条名叫奶糖的金鱼。鱼没成为大象,这个梦便失去新意。在梦里,世界地图展现在我眼前,亚欧大陆像我脖子上的蓝色桑蚕丝巾,太平洋倒是灰白,仿佛盛在碗里的一片月色。奶糖在亚欧大陆的东端,向北游动着,阿穆尔河像甩下来的一条细线,钩着它的嘴。梦里,有人问:阿穆尔河,它注入库页岛的,是鱼饵,还是氧气。
鱼缸里还有一条名叫地图的黑鱼,我不知道地图是它的品种还是名称,卖鱼的人说它叫地图,我们就叫地图。它黑色的底上长些橘红色斑纹,生了锈一般,地包天的大嘴巴,像掉完了满嘴的牙。这条黑地图在鱼缸里,像一截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的黑色念头,抓不住,但也驱除不掉。它起先吃掉另一条小而白的地图。它们是同类,怎么下得了口。我站在鱼缸前准备给它说些难听的话,比如我喜欢凛冽的西风,但不敬仰咄咄逼人的鱼之类,但没说出口。后来它撕咬像库页岛一样的奶糖,过两天,库页岛就不见了。
飞船是鱼缸中最大的鱼了,有40码的皮鞋大,白中透粉的身子,舒缓优美的两条丝鳍。它也是会认人的鱼。资料说,它性情温和。但它总是追着咬地图。时间一久,地图也就不见了,最后鱼缸被飞船独占。然而飞船不甘寂寞,开始撞缸壁,碰出大的声响。屋子里如果没有曲子回旋,总是很安静。我在书房里,忙一些不重要的事,不经意间就会被它撞出的声响吓一跳。有时我坐在鱼缸旁的沙发上翻书,偶尔一翻书页,或者一起身,也会吓得飞船在鱼缸中东奔西突。算下来,我吓飞船的次数和飞船吓我的次数也对等了。有人说,鱼最忌惊吓,我学着小心谨慎地在屋子里来去,但是它照样将鱼缸撞得咚咚响。真不明白,飞船为什么要那么狠劲地撞鱼缸呢,因为是春天到了的缘故?
鱼儿在春天会是什么状态,我不知晓。有资料说,春天,草长莺飞,鱼会纷纷外出活动,大量进食,成群游弋,活动范围极广。果真如此,我也就理解飞船了,它也许厌倦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想外出寻觅朋友。但有时候,我又忧心,它是不是因为看不到春天在鱼缸上的倒影,开始绝望。
猫
喜鹊喜欢和人居住在一起,这使得它们粗糙的巢穴,仿佛一粒粒黑色的大粪球,始终挂在人家院墙外的树枝上,雪压不塌,风刮不掉。人们对此熟视无睹,出来进去,不理睬。院子里的猫,和人不一样,它倒像个小气鬼,专门与喜鹊过不去。小时候家门前有一株青杨树,树头被雪压掉,长不高,只好横向发展,树干短粗,枝杈繁茂。喜鹊在那里筑起巢穴,有事无事总是喳喳。喜鹊叫,总归是好事,我们便不厌烦,这大约使得喜鹊越加任意妄为。一次几只喜鹊玩闹起劲,正好叫院里的大花猫看见。猫瞪起眼睛,贴着地面摸出门去,顺着树干就往上扑。过程那般迅速,以至于我只是一个愣怔,喜鹊就已经怪叫着,在树枝外的天空拍着翅膀惊恐未定,猫却抱着摇晃的空枝子。
那只猫的毛色是乌云盖雪,像喜鹊的黑白礼服一样经典。
后来居住的屋子窗外,一排青杨并不高大,有雨也不潇潇。树小但不影响鸟雀来往:红肚皮的啄木鸟,小麻雀,花石头雀,夜晚的长耳鸮。那时我养了一只名叫林黛玉的小白猫,它的额头上有个黑色感叹号。我们大多时候叫它感叹号,林黛玉也只是个学名。感叹号无事就蹲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鸟,也看刮过地面的风。有只喜鹊大约做了母亲,一天,它看见猫在阳台上窥探,竟然朝猫扑过来,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而感叹号居然被吓得满屋子乱窜。
站在公寓楼的阳台上,低头就能看见楼下一座房子的灰色屋顶。好几次我见一只大狸猫和两只喜鹊在那里玩闹。大猫屡次弓起身子,瞄着喜鹊,来来去去做出扑食的样子,喜鹊屡次起起落落,欲飞又止。猫原是捉不到喜鹊的,喜鹊一飞就在枝子上,猫再奔忙也不如有翅膀。如此几番,谁都不气馁,反而彼此引逗得起劲。我在一旁,倒有了闲心思:黄帝丢掉玄珠,象罔给找到,是如此有心与无意的故事,其实说不定编故事也就是信手拎个葫芦的过程,结果葫芦里全是天地。
常走的一条公路两旁,密植青杨、沙棘和红柳,灌丛外有大片农田和人家院落。驱车经过,时常看见被车辆碾轧死去的猫,躺在公路上,已经看不出完整形状。向一位司机询问原因,司机说,猫在夜晚走路,见到车灯亮着就要迎过来,从不知躲闪。这条公路上空,来去的喜鹊也多。喜鹊在夜晚,不知对灯光有何反应,但在白天,它穿越公路时,始终保持着警惕。
我上小学时,曾经养过一只猫,晚上睡觉总在一个被窝。那时天冷,也不知我和猫谁给谁取暖。后来猫被村里的几个孩子打死了。原因过于简单,因为大人说,猫有九条命。几个孩子为了验证这句话的真假,偷偷抱猫到村外旷野,用各种手段,将猫折磨致死。
一次与友人在网上说话。我说我总感觉自己的前世是只猫。友人说:猫转而为人,是作孽;人转而为猫,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