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光就这样把我安放在这个小区之内。已是春天了。今天早起,到小区的大院子里走了一圈,忽然发现春天就在这个我每日路过、散步、生活的地方。阳光把空气的频道调到了春天的节目里,于是它照到的是满树的桃花、连翘、青草以及所有露出新芽的草木上。突然出现在这个独特的时空调频之中,让我有一种恍惚之感。春天是早已到来了的,并且逐渐走向了自己的深处,但我却刚刚在这里感受到它的绚烂,感受到它的清新和舒适。大概是由于我把这些绚烂、清新和舒适,都消耗在了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繁文缛节中。而一树桃花并没有将时间划分为块状结构的制度坚硬,一树桃花的盛开所分割出来的时间也并不比它更有分量。事实上,在美与金钱、权力的天平上,人心为之倾斜的,大多都不会是美。即使它所代表的是永恒。即使把永恒与现实放在心灵的天平上,对于许多人来说,永恒也会被轻轻地翘起。
对于我,一个时刻处在“现时”语境中的人来说,永恒也是被轻轻翘起的那一端。如果引申到哲学层面,永恒代表着精神,而现时代表着肉体。在肉体排在精神之前的意识里,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现时,甚至不是选择,而是顺应,就像精神顺应肉体一样。
昨天无意中看到了唐伯虎的桃花诗,那样的旷达与洒脱于我的生活来说,就像这一树桃花所占有的时间于我的日常生活来说是一样的。它们有着高山与平原的距离,即使偶尔飞流直下三千尺,溅起的也只是瞬间“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想象与猜测,而无法像一汪深潭一样,持久地接纳与流动。
就像对于四季来说,太多生命所做的是顺应,而不是接纳一样。也许因为在生活中,我们只能去顺应得太多。顺应意味着渺小,而接纳意味着阔大;顺应意味着被动,而接纳意味着主动。面对庞大的生活,我们也许只能把自我放在一个渺小的位置。就像安身立命是无法选择,而只能接受或者顺应一样。与安身立命相比,美就退居到了次要的位置。就像与肉体相比,精神也是处于次要层面的。
而唐伯虎能将自己的生命与美相融合,体现了人在对自身命运的选择上,有了更多的权利。当安身立命不再与美构成对立与威胁的关系,人便能够获得解脱。肉体与精神达成了和解,二者没有主次排序的需要。人类在精神被肉体压抑的这层关系里,有过许多精神超越肉体的渴望。宗教即是满足这种渴望的一种。在宗教中,精神与肉体处在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中,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颠覆肉体的尝试,即颠覆肉体决定精神、物质决定意识这种关系的努力中。从精神的层面来说,它无疑是成功的,但放到现实的语境中,它又是不那么成功。后来,文艺自身有了独立的地位,在较为纯粹的文艺中,肉体与精神的关系是较为和缓的。它没有想颠覆物质与意识、肉体与精神的决定性关系,却做到了精神对肉体的超越。在唐伯虎的桃花诗中,二者即是和平的,既有对桃花的欣赏,又借由桃花解决了酒钱的问题。唐伯虎的精神指向和趣味追求则借这首诗而成功地超越了他肉体的局限,获得了千古的流传,获得了永恒的可能。
这个上午,我在开着桃花、生机盎然的院子里散步与书写,看到那在我的思绪已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想象与思考中依然灿烂的桃花,似乎也看到了它在我内心里留下的永恒影像。燕子在我面前的水潭中不时触水,又飞起;蝴蝶翩翩起舞,又不知飞往何处;鸟儿和我追逐的目光若即若离;而那一树树叶仍然永恒地保留着它的姿态与形状,还有神情。我在这个日常生活的院落中待了一个上午,把原本的计划统统抛开,把分割时间的意识也抛开,找到了春天,也享受到了春天。与在山中寻找到的春天不同,我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找到了春天,我在安身立命的地方找到了春天,在见证我为安身立命奔忙的地方找到了春天,找到了精神层面中永恒的美。这应该算是精神与肉体、美与生活的一次握手言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