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认为父亲是猫,我就是那贴着墙根走的灰溜溜的小老鼠。他眼角一扫,我立即屏气凝神。是从骨子里怕他的。他长年不在家,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每个寒暑假是别人家孩子的天堂,却是我们三姊妹的刑期。父亲常常阴沉着脸坐在院里,我们三姐妹排着队把作业本送到他面前检查,稍有不如意,“哗啦”一声,本子就会飞出老远,畏怯地躺在地上。我们常常是含一包眼泪战战兢兢地捡起本子重写。
妹妹上初中时,有个男孩给她递过纸条,父亲让她跪在阳台上,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能看见。倔强的妹妹始终不肯认错,更倔的父亲就不让她起来,还是妈妈赶过来才结束了那场僵持。
我上高中时,成绩一落千丈,数理化统统不及格,又跟班主任顶嘴。班主任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很生气,厉声训斥我,类似于辛辛苦苦供养我,考那么一点分数对得起谁之类的话。我低着头跪在那里不敢吭声,他更气,一脚踢过来,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恨恨地用眼睛瞪着他,那眼神刺痛了他。他拿过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打我,打完后坐那儿喘粗气。
我被妈妈拉进屋里,恨恨地立誓要考上外地的大学,要远走高飞,脱离他的魔掌。之后,我几个月都不和他说话,他也像没看见我一样。
那年,我考大学考到了外地,一走就是很多年,其间读书、工作,偶尔回家也像一个匆匆的过客。在家时,我抱着妈妈的脖子说得眉飞色舞,嘘寒问暖,跟屁虫一样在她身边有说不完的话。在爸爸面前还是淡淡的,礼节性地问候,那种怕还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也淡淡的,捧着书,不多问,也不多说话。
所有的转折仿佛都发生在那一瞬间。那年农历腊月二十九了,我才临时决定回家过年。下着鹅毛大雪,车几次抛锚,等到家乡已是半夜时分了。院门紧锁,父母住的那栋楼离院门约200米,因在假期,院子里只住着父母。我大声喊着爸妈,只一会儿工夫,对面三楼的灯亮了,穿衣说话的声音在那个雪花飘飘的夜晚显得十分清晰。接着有人下楼,一束手电光从对面射过来,光后的那个人显得矮小、肥胖,且走得歪歪斜斜。我的鼻头莫名地酸了起来,自从爸爸得了颈椎骨质增生之后,走路就一直是这样。
他过来开门,说了句:“回来了!”就伸手过来帮我拿行李。我走在他的身后,看见他渐秃的头顶,他眼中的妥协和眼角的皱纹,还有这让人担心的走路姿势。这一刻,像有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疼痛不已,酸涩难当。这是我唯一的父亲啊,我是否跟他太过疏远了?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和怨恨都消失了,我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父亲。血缘基因中澎湃流淌的,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真正的心疼。
他太辛苦了,这么多年靠当老师的微薄工资,供养了两家的老人和三个女儿读完博士。工作上总是先进,在家里任劳任怨。听妈妈说,年轻时的父亲吹拉弹唱、写字画画样样精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家庭和工作的双重重担而被搁下了。
父亲老了,在我们扑棱着翅膀,叫嚣着要怎样怎样的时候,父亲落寞地站在我们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已把所有的精力智慧才华,毕生积攒的财富(精神和物质的)点点滴滴都给了我们。他还是那个不爱多说话的父亲,在儿女面前有几分威严的父亲,我唯一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