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0年前在漓江旅游的一次奇遇，主角是一个小男孩，瘦瘦弱弱的。

  桂林民俗村坐落在漓江边，外地旅行团一般都要来这里看看。我们这一行人是单位组织出来的，前几天刚刚在深圳游览过民俗村，再看桂林民俗村就没了新鲜感。我那时是办公室主任，一应杂事都由我来操办，倒也伺候得大家舒服。一路上大家服从我的安排，领导也满意。当时大家等着我拿主意，我毫无商量就决定不看，众人没二话，我也挺得意自己的果决。上世纪90年代旅游车辆明显不足，中巴车还要到下一个景点接人，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于是我们就百无聊赖地坐在江边的石阶上，望翠峰如簇，看云卷云舒。

  漓江水清澈见底，静静地流淌，江面上飘荡着几只竹筏，竹筏上的游客们互相撩水嬉戏，好不自在惬意。我很想坐坐竹筏体验一下，就和夫人商量，夫人赞成。于是我用双手做喇叭状，召唤最近的竹筏过来。撑竹筏的是一个小男孩，面目清秀，两只眼珠如墨晶般纯净。小男孩用带有广西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你要坐筏子吗？一个人一块钱。”我说和夫人一起坐，就给你两块钱好了。这时，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对小男孩说：“一块钱太便宜了，一个人要两块钱。”我有点生气地瞪了那女人一眼说：“ 你是什么人？要来多嘴多舌管闲事。”女人指着小男孩说：“我是他姑姑。”好像为了证实她这个姑姑并非假冒，女人加重语气对小男孩说：“听姑姑的话，就要一人两块钱。”小男孩坚决地摇摇头说：“讲好的价钱，不好不作数的。”女人还不肯罢休，抓住系筏子的缆绳不放，小男孩不耐烦了，“你放开啊！”女人这才无趣地松开了手，小男孩跳上竹筏，竹篙一点，竹筏就轻轻地驶离岸边。

  桂林的天空湛蓝，周围一个个青翠的山峰就像笼屉里的小窝窝头，朵朵白云倒映在碧绿的江中，美轮美奂，如诗如画。我的心情如饮醇酒般微微陶醉，夫人也一改平日的矜持，竟自大声呼唤起来。小男孩看着我们两口子的放浪形骸，脸上绽出骄傲的笑意，谁人到了山水甲天下之地不忘乎所以呢？我看着小男孩娴熟地左一篙右一篙，竹筏在他的操纵下进退自如，心中赞叹，真是个不错的小篙手。我忽然来了兴致，向小篙手要求让我来撑一撑竹筏。小篙手一开始不答应，说我不行，弄不好筏子会翻的。我自然不服气，30多岁的大老爷们难道还不如一个毛孩子？在我的要求下，小篙手很不情愿地把竹篙递给我。我接过竹篙，笨拙地乱划一气，竹筏就闹起别扭来，不是左右乱晃，就是原地打转。夫人吓得大呼小叫，喝令我即刻住手。我无奈地把竹篙还给小篙手，竹筏马上又变成了听话的乖宝宝。为了掩饰尴尬，我没话找话地问小篙手：“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你姑姑？”“不是！她和几个人合伙卖假药，见经常有人坐我的筏子，就要给我拉客，多要人家的钱，然后和我分。”小篙手说。我说这是好事，你可以多挣钱呀！小篙手说：“每人一块钱是我爸定的，我爸经常说，做人不能欺心，宁可少挣钱，也不能骗人。”小篙手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我和夫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小篙手把竹筏撑到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一只红腹蜻蜓正在水面的草尖上挣扎，小篙手停住竹筏，用小手轻轻地把蜻蜓掬起来。我说：“它快死了，扔掉吧。”小篙手说：“它多可怜呀！我不想让它死。”我顿时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小篙手如此尊重在常人看来很卑微的生命。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没有一丝做作，反衬出我们这些所谓的大人混迹红尘的虚伪和龌龊。

  竹筏靠岸后，小篙手收了我们两块钱，看到暂时没人坐筏子，小篙手就把竹筏系在大树上，坐在石阶上休息。我问小篙手：“你今年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上几年级？”小篙手说他10岁了，家里有父母亲和一个小妹妹，因为家里太穷，父母身体又不好，他只上了一年小学就辍学了，如今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中国两个字。我夫人在旁边说：“你来给我当儿子吧！我把你带到河南，供你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给你成家立业。”小篙手摇摇头说：“我不能去，我走了就没人养活爸爸、妈妈、小妹妹了。”我心中有些酸楚，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掏出5块钱递给他，小篙手没有丝毫犹豫就拒绝了。我又一次感到羞愧，自认为高尚怜悯的施舍已经伤了他的自尊。小篙手宁愿用纤细的胳膊拿起长长的竹篙挣来微薄的收入，也绝不接受额外的财物。宁愿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养家的重担，也不屑于为了金钱去坑蒙拐骗，这是一个多么纯真善良诚实而又有尊严的小篙手啊！

  此时，小篙手的“姑姑”在和一个男人一起向游客兜售蛤蜊，小篙手悄悄告诉我们：“你们千万不要买，全是假的，他们每天在这里骗人，真坏！”清贫没有泯灭小篙手的良心，更没有让他丧失正义感。突然，一条半尺长的绿色大蜥蜴从草丛中窜出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东躲西跑，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游客抬脚就踩死了它。小篙手看到这情景，脸上满是悲哀，他走过去，捧起血肉模糊的大蜥蜴，轻轻地放回草丛，蹲在那里像是为无辜惨死的生命祈祷，我分明看见小篙手泪如雨下。我的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怒火，走到那个“杀手”面前，大声念出从电影《少林寺》学来的一句偈语：“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杀手”愣住了，搞不清楚我要干什么，又慑于我几乎喷火的目光，先自气馁，讪讪地溜了。

  上车之前，我给了小篙手两根火腿肠，他大方地收下了，说他自小就不吃肉，拿回去给小妹妹吃。这个孩子，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随性，这是天生有慧根的人才能做到的呀！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年青壮的我已步入花甲，许多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淡忘了，唯独这个只有一面之交连姓名也不知道的小篙手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现在应该是个30多岁的壮年人了，他还在漓江上撑竹筏吗？他的父母和小妹妹还好吗？他成家了吗？我和夫人在遥远的河南默默为他祝福，愿他永远保持一颗真诚善良的童心，愿天下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