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从师专毕业,20岁,在一所建在深山里的中学教书,门前是一条小河,背靠大山。生活清苦且繁忙,从早到晚有上不完的课,语文、生物、思想政治,甚至体育都教过。我还是一个班的班主任,每天都会像老母鸡一样围着学生打转转,感觉自己已提前进入暮年了。
忽然有一天,校长通知去山后面的红旗茶场采茶。既是社会实践,又因那段时日阴雨绵绵,好不容易天放晴,茶叶开始疯长。茶厂里的人都恨不得生出10只手来,不得已才向学校搬救兵。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漫山遍野的茶树,经过风雨的洗涤,每一棵茶树都鲜嫩嫩的样子,青绿如宝石。我和学生一样穿一件大围裙,胸前有一个超大的口袋,摘下的叶子就放在口袋里。
真不敢相信,那些寻常见到的干枯卷曲的茶叶最初的模样竟是如此之美,似乎一整株茶树都将从天地间吸纳来的日月精华,雪姿雨情集中在那小小的嫩叶上,带着些许对大地的好奇,正歪着小脑袋在聆听风声。
如果植物也有灵魂也有感觉的话,我相信这些茶叶也会痛的。我似乎能感觉到茶叶离开枝头那一刻的惊悸。我迟疑良久,无法对那样天真、柔嫩的叶子下手。
我班上的很多学生围过来。他们这时也不怕我了,边与我嘻嘻哈哈说话,手也小鸟一样在茶树枝头灵巧地飞来飞去。说起来他们可都是家中采茶的好手,相比起来,我的动作显得笨拙得很,惹来他们好一阵笑。
采完茶,大家聚集到一个学生家里,坐在庭院里休息。好客的主人端来一杯茶,说是自己前几天刚采来,自家炒制的。那样绿莹莹的茶色还没喝就让人感叹,喝一口,茶汁沿喉缓缓而行,略带一点点苦,停一会儿,一股甘醇香滑从喉间泛上来,似乎唇齿喉间全是这种美好的味道。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真如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所咏叹的:“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直到今天,我再没喝过像那天那样甘醇的茶了。或许这也像人生?最美好的人和事出现时并不会自带金光,也无人提醒你。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领悟、去把握。是抓住机会紧紧攥在手里,还是在转瞬间失去?人生如幻梦,茶中灵犀,喝在不同的人口中,也自有不同的注解。
那次采茶之后,我最大的收获是爱上了喝茶。也开始变得勤奋起来,想想自己才20岁,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圈禁在一种全无快乐的繁忙里呢?该为自己的未来努力拼搏一把了。
之后的每天早上5点我就起床了,听鸟儿们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叫。烧一壶开水,捻一撮茶叶,原本干枯的茶叶在滚水中打着漩儿翻转,一杯水慢慢变成浅浅的碧色。周围是如此静谧,暖黄的台灯,冒着热气的清茶,手中的笔和书。其实世界说大也大,总有你去不了的地方。世界说小也小,小到只剩下台灯下的这一方天地。这一刻的心情天高地远,宁静澄澈。我眷恋上这种与茶相处的感觉,这是一种回归自我的姿势,关闭外在的喧嚣,在书页中在自己的稿纸上煮字疗饥。
此时的茶水似乎是有灵性的,是带着启悟我写作的责任似的。一杯茶在手,我的思绪也在瞬间被激活,无数个句子在我脑海里跳跃奔跑,想要寻找个出口。很多时候,一杯茶毕,一篇文章也俏生生地立在纸上,它们兀自繁花绿叶摇曳着,冲我媚然而笑。
后来,我用手中的笔为自己掘开了一条路,永远离开了那座山。然而也似乎没有离开,因为极偶然的春山啜茗使得茶和文字成为我一生的习惯和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