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9月12日13时10分，我从焦作乘火车去山西省长治市。列车穿越100多个山洞之后，这才进入长治盆地。

  在我的有生岁月里，从来没有穿越过这么多阴森恐怖的山洞，那种阴森与恐怖，让人觉得冷酷与神秘，冷酷与神秘中，又隐伏着我们这一车人命运中不可知的定数。列车内惨白的灯光，有时映在黑乎乎洞壁的什么地方，便是黝黝的一亮，那黝黝一亮里，让我感觉好像是涔寒浸凉的水渍，在洞壁上老谋深算地盯着我们。那闪又不闪的黝亮，没有什么节奏，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的规律，仿佛是造化令人琢磨不定而又稳操胜券地冷笑，也像是自然对我们的命运震耳欲聋地言说着让人听不懂的神秘偈语。那时，呼啸的列车让我感到或许不是它的雄风飚进，抑或也说不定是一种饱含着悲壮意味的奋力挣扎。那嘶哑着生命血色的吼叫，是生命所赋予的自我尊严与本性的高贵？还是生命铁定无疑悲剧色彩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呻吟？我不知道，也弄不清；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弄清；或许又是明知没有能力弄清之后的不想知道，不想弄清。人生这条路通向一个最后终于要把人吃掉的黑洞，不管你愿不愿、想不想走，你都得去走。我命中注定地向前走去，生的感受只让我留下了人生在走的感觉。但是，此生只要在走，不停地走，或许就是我这一个活着的人的最大意义。除此之外，或许对我都是一种奢求。

  当列车终于从太行山腹地匆匆奔逃出来的时候，我嘴角漾起的大许是对自己的嘲讪，也或许是对许多匆匆之人的善意讥讽。

  或许这是我心灵深处只能让我感知的一种背景性人生底色。它是一种幻化中的心境？还是一种悬浮着的感觉？我糊涂了，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糊涂的蠢夫，但只记住了一点：活着，你要真正感到自己的那个活着，就是自己想弄得清又弄不清的含义。

  9月15日11时，我在长治上了那辆乳白色的依维柯汽车回焦作。我没有选择坐火车，好像是谁在暗示让我去坐充满机动性与更多路途变数的汽车。我不是赌气，更不是对自己不负责任，而是机动与变数让人在乘坐汽车中随时可以去体验与遭逢。我是迎接机动中充满变数的人，机动与变数能让人感到自己分明在活着。

  依维柯在长治盆地奔驰的时候，是索然无味的。尽管时常出现超车与被超车，司机不时换挡变速，然而在一马平川上的行驶，只让我感到在同一平面上具有确定意义的位移。就像平素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家里与单位两个端点十分清晰与确定，自己所走过的路途，不仅是同一平面上的重复，同时可以准确丈量。变数是存在的，但一律在可以预测之中，可以在理智与情感接受的范围之内。人的欲望是对极限事物的关注，更稀罕于对极限事物的突破与突破之后再向前多看一眼。当我在长治盆地随车轻微颠簸稳妥行驶的时候，我是昏昏欲睡的。昏昏欲睡的不只是我懒洋洋的身子，还有我的精神。人生昏昏欲睡的日子其实不少，大睁着眼睛的昏昏欲睡，有时让我感到到处都是一眼眼空洞无物的枯井。当然，我的那两只眼睛也是。

  我是在依维柯突然轰鸣了一声的时候，激灵起来的。我知道依维柯要爬崇山峻岭了。于是，我把头探出车窗外，视线失声惊呼着一下子从悬崖畔掉了下去。我感到头重脚轻，我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样没了重量，我听见自己很是沉闷的一声，摔到了万丈谷底，却又觉得自己轻飘飘，老也坠不到深不见底的山涧。我通身冷汗涔涔的时候，其实没有一滴冷汗，是我捏着心儿，把自己捏出了一身能够感觉到的冷汗。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视线从万丈深涧里救上来的，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的视线收回眼里的时候，我就忘掉了险些亡命山涧的危险。我像诗人一样以视力吟哦着大自然悬挂在峭壁巉岩上的壁画，看什么就像什么，像什么又不像什么的思维扫描，使我在自己精神的旷野兴味盎然地行走。我觉得我的两条腿摆动得是那样优雅，简直就像能够听到的二胡独奏曲，抑或也像古筝的弹拨，敲击的编钟。我突然有了一种“做人真好”的感觉，突然觉得，人真正吃不饱的并不是肚子，而是两只眼睛。其实也并不是眼睛，而是在眼睛深处蛊惑它们看也看不够的那种东西。

  不知是什么鸟儿很清脆地鸣叫了一声、两声，或许在我还没有让听觉去听的时候，它或它们就已经这样鸣唤了。那鸣叫声是清澈见底的，没有任何的漂浮物，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半缕游动着的混浊。那鸟的鸣唤是轻盈的，荡漾的，轻盈中让人感觉不到任何重量，荡漾里你永远感觉不到它的边缘。人间的歌星若听见这鸟的叫声是会潮红着脸儿的，或许他们或她们突然自卑起来，心里想，应该拜这儿的鸟儿为师吧。鸣唤中的鸟儿是很难让人看见的，或许它们是在山中飘着一样在飞里尽情抒情。看不见的鸟儿优美地啼鸣着，人巡睃着眼睛到处去寻觅而又找不见的时候，会不会很主观臆断地把那鸟儿的叫声，认为是一座大山听得见声音的灵魂呢？

  满山的黄栌红得整架山都醉了，远处的一群山峰摇晃着脑袋，朦胧着醉眼的可爱。一丛，又一丛，在车窗外时隐时现的红枫，也是不甘寂寞的，它们燃烧着山的诗意，点燃着自己的歌声。依维柯一会儿很轻捷地飘向蓝天，一会儿又很稳重地沉在谷底，从天上到地上，都能看得见行走中的汽车。当我在看快跑到天上那些汽车的时候，或许人家在看我们沉稳中走在谷底的依维柯；或许依维柯也在向天一样高处的山头行走的时候，也正是那些又沉稳在谷底的汽车在看天一样高处的我们。但是高处与低处的旅客们，心情都是平静的，因为在这山路上行走，谁都有把自己升到高处的时候，也都有把自己落到谷底的时候。高了就高了，低了就低了，只有不断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我们这些个以车代步的行路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到达自己要去的地方。

  一来一去，总共四天。

  我真的感到我的肉在活着，灵也在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应该实实在在，有一个真正活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