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我对它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说是偏爱也不过分,但很少吃它。可是,凡逢中秋,我访友探亲用礼,除了月饼必有石榴。
记忆里,我是在石榴树的树荫下长大的。我住的地方叫天津胡同。它在我生活的城市里非常有名。它之所以有名,大概与小胡同和大都市的名字连在一起有关。后来听说,新中国成立前这里住的都是银行和铁路部门的高级职员,大都是从天津来的。他们有钱也讲究,连胡同里扫地时洒的水都是用香水调制的。现在想想,那香,大概是香皂(那时叫胰子)的味道。胡同里共有13个小院,而我住的小院,是这13个里最敞亮、最漂亮的一个。坐落在胡同东头路南的第一家,门牌13号。
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院子坐南,门开西北,我家住南屋,是当然的主房。是上世纪50年代我伯父砍了老家一大片竹子换了钱买的。房子是三开间,中开门,两个套间的窗户很大,下半是三块大玻璃,上半是木格活扇,可以用支竿撑起做通风换气之用。现在看来,这款式是土得掉渣的玩意儿,但在那时,时尚、阔气得不得了。乡下来人,最稀罕的就是那窗户,甚至要把活扇撑起放下几次好一阵端详才肯歇手。
最使人惬意的是院里那两棵石榴树,一左一右,正朝着我家窗户,从里往外看,就像两幅画。更神奇的是,那两棵石榴树一雄一雌,左边的开花很小,但结果儿,是雌的;右边的只开花,花儿很大,是雄的。一到春天,两棵石榴树花开满枝杈,红红火火,煞是艳丽。到了夏天,雌树正值落花挂果,一身素绿。雄树倒是憨劲勃发,把那一朵朵花儿绽得跟牡丹花大小一样,将光艳投进我家窗户,把白白的墙壁映上了一抹绯红。但是,花红终有败,到了秋天,雄树的花朵就零落了。雌树满树的石榴此时却一个个从树叶里钻了出来,在阳光沐浴下,慢慢地把嫣红挂上了脸腮。有的石榴皮被籽儿撑破了,就像胖乎乎的小姑娘笑得合不拢嘴儿,还露着碎玉般的牙齿。每逢这时,是院子最欢腾的日子,大人们会不时摘下几个石榴打发嘴馋的我们。当然也是是非最多的日子,张家的小三儿偷了,王家的丫头告了,李家石榴分得小了,赵家的石榴分得大了,简直没完没了。但也怪,院子里大大小小几十口子,倒从没有因此结宿怨,伤和气。
记忆里,那两棵婆娑的石榴树,是那小院活生生的魂儿。好像一院子的张王李赵,都是为那石榴树而活着。那么开心,那么惬意。
冬天来时,石榴树脱光了素绿跟嫣红,仅剩下那形似枯槁的树干和枝条,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各家的孩子一个个缩在自己家里。两棵石榴树静静地伫立在院子里,承受着严冬之寒。雪花积少成多,压弯了枝条,但它从不作声。也许,它在默默地怀念旧日的荣耀和尊严。也许,它是坚韧地等待着来年的发达跟繁荣。
其实,我们一院子的老老少少从没忘记它。每逢春节,我们都要从它身上折些荒枝废杈,在末梢插上一些爆米花,并把爆米花心点红,制作成一束束的梅花,把它插在自制的纸花壁瓶里,以装点春节的清贫和喜庆。这几乎成了我们那小院的一个传统。
记得郭沫若在他的《芍药及其他·丁东草·石榴》里有字:“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我想,我不吃它,却对它有着特殊的情感,正由于此。
是啊,旧年情真归何处,石榴又到腮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