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说,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中秋节应该是农历八月十六,这主要体现在吃月饼上。农历的八月十五,是中秋节的“主日”,这一天,在中国,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布衣草根,月饼必须要上餐桌的,这圆圆的、金黄色的饼子,备极殊荣。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小小的月饼却渐渐被异化:在中秋节前几乎娇贵得像皇帝的亲闺女,普通家庭大抵舍不得大买大吃;而过了十五这一天,却一下子人老珠黄,身价大跌,这时才可以大胆放开买来,给老人和孩子们品尝。
当然,他是当笑话讲的;而我,却是当悲剧来听的。
由于经历过饥饿年代的尾巴,小时候的我对食物有种本能的狂热,饺子、粽子、月饼这类节日美食更是心目中的人间极品,常常是梦寐以求的。对节日的向往便是对食物的向往。庄稼人四季不得闲,中秋节虽然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气,但在我们豫东老家,正赶上收秋大忙,大人们顾不上许多,只是在节日当晚到村里小卖部买上二斤月饼,切开几牙儿,当干粮吃了。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把月饼和咸鸭蛋之类带到自家的花生地里,三下五除二地吃完,然后趁着月光和秋凉摘花生。至于看月亮、庆团圆,饮酒唱歌,那些“洋气”的仪式,大概是城里闲人们的事儿吧,我们才不会呢。
可是,那月饼里面潜伏已久的焦花生、冰糖、青红丝的滋味,饼上印着的“嫦娥奔月”“龙凤呈祥”的图案,还有焦黄、焦黄的一圈整齐的“狗牙边”,给贫瘠的童年增添了多少快乐的元素啊!我曾固执地认为,月饼,就是老神仙拿白面、冰糖和着月光做成的,要不然,咋会那么香、那么甜、那么吸引人呢。
后来生活好了,我对月饼等甜食渐渐失去了兴趣。月饼,蜕化成一个节日的符号,甚至连中秋这样的节日,似乎都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淡了。
那一年的中秋节,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其时,父亲已经病重,经过近一年病魔的折磨,他曾经健壮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了。我陪护多日,时刻感受到焦虑、疲惫、悲伤,乃至绝望……种种黑色的情绪时时侵袭着这个清贫的家庭。生活就是这样,有时突然会逼得你无路可走,可又不能停下来。然而那天,父亲的精神特别好,一大早就醒来了,主动下床,到病房走廊里散步。他特意嘱咐我,到超市买几个月饼,中秋节呢,不能不过。我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买来几个非常精致的月饼。那个晚上,我们邀同病房的病友一起分享月饼,虽然看不到月亮,也无法跟家人团聚,但病房里却增添了几许喜庆的节日气氛,每个人都把月饼掰成小块,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吃着吃着,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月,还是那轮月,饼,却不是当年的那块饼了。“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可是现在,我们的儿子,站在城市夜晚的阳台上,还能看到几次皎洁如冰的月亮、星星?是人疏远了自然,还是自然逃离了人群?家乡那种传统的月饼,在早被肯德基、麦当劳惯坏胃口的孩子面前,只能成为传说,却极少问津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也圆。这情,这恨,太多,太乱,太沉重,小小的月饼,是承担不起了。近年有好利的商人,把月饼包装得极为奢华,价格定得很高,成为一些人撑面子的道具,也成了社会贫富分化的小小缩影。
月与饼,饼与人,谁之过?月本是月,清辉泽人,做成饼,便俗了;饼本家常,寄情果腹,弄成天价,岂止恶俗?可叹人心不如月,可怜月光空照人。人啊,太过于精明了。
想起那一年,部队发了一盒月饼,因家人都不喜甜食,随手扔到阳台上近半年,风干了,如旧时雕塑一般,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以脸盆击之,金铁交鸣之声悠然……我仿佛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对,是月光,满满当当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