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
秋的阳倒不是不热了,而是日渐单薄,原本浑厚圆润的太阳逐渐成为一张薄而清淡的平面画。原本的裹挟与力量都去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刃的单薄与锋利。
晨起时再不能看到满窗的橘红了,要伏在窗口上仔细遍寻一番,才能在东墙上看到一抹浅淡的黄,似有若无,盯着看,那橘色慢慢真切起来,天光就亮了。
出门时会有凉气入袖,也会有凉气落在丝瓜藤上,丝瓜的藤藤蔓蔓,不甚光洁而脉络分明的叶子和明黄的花朵上就沾上了细密的水珠。几个丝瓜在电线上静默,安稳如最初的模样。就想起老家的歌谣来:“南瓜秧,南瓜秧,今年开了几朵花?南瓜花,南瓜花,今年结了几个瓜……”大约,是想开几朵就开几朵,想结几个就结几个,如果一朵都不想开就一朵都不开,一个都不想结就一个也不结吧!有时候,瓜比人自在。
还是会热的,到了正午天光疏远白亮,薄而锋利的秋阳便刃一般地悬在天空,人就大了意,堂堂皇皇地在日头下走上一圈,皮肤立时被灼伤了,疼痛是被利刃割伤的感觉,迅速而薄利的伤口,后知后觉,等血流出才知晓受伤了。
秋阳沉落的时候也不如夏日华彩。夏阳沉落时华彩是遮住了半个天的,天光西沉,一层层压下来,最底层是略微带些红色的黄,就像咸鸭蛋的蛋黄,往上依次是杏黄,酒红,葡萄紫,再往上是野鸽子的灰紫色……而秋天则是反其道而行,所有的颜色不再是压下来,而是向上散开去,自下而上不断清淡高远,直至浮于夜色。那是透明的灵魂,如同秋虫。
秋虫
一夜秋凉,秋虫之声便骤然而起了。夜忽然清寂了,虫鸣成了一种主旋律,一声起一声落,似在墙里又像在屋外,从容不迫却愈见悲凉。暗夜里忽然有了睁开双眼的清醒和冷静,黑夜和虫鸣似乎成为一种软化人心的药剂,老家啊,往事啊,还有那些压制在心底的秘密都顺着眼角流出来,打湿了鬓角。
老家还好?红砖墙,灰瓦楞的老屋还好吗?那老屋里的涂鸦和嬉闹还在吗?老屋里的父亲和母亲此刻睡着了吗?是否还在那个洒满月光的屋子里,在那张和孩子们一起挤过的木床上聊着孩子的过往以及孩子的孩子的未来?
秋虫睡着了,天光大亮了。
天亮时是可以看到蜻蜓的,飞得高而辽远,直至消失在天空里。秋天的蜻蜓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直至成为透明。那天空飞舞的透明蜻蜓就是蜻蜓的灵魂,满天都是蜻蜓的灵魂,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所以,秋天是一个可以和灵魂相伴的季节,人可以像蜻蜓脱去身体一般脱去所有的麻木迟钝,直视自己的灵魂,打开它,放出所有的罪恶与秘密,让灵魂变轻,变透明,让它飞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秋木
秋木是先熟果子再落叶,还是先落叶再熟果子,还是果子熟着叶落着?
一叶知秋,每片树叶的凋落都不是骤然,在树上或许还绿着,落下来才看到背后的秋色,那些它独自承受的岁月从不曾言说。吹落它的从不是风,而是季节。
秋是灰暗冬季来临前树木色彩最缤纷的季节,各色的果子熟透,树叶呈现出最丰盈的色彩,绿,黄绿,熟黄,红,紫、棕色……这是树叶凋落前最后的盛宴。
老家的院子里以前种了很多泡桐树,叶落时,姥姥每早第一件事就是扫落叶,朝着树根扫,一下一下,树下慢慢隆起一个个小包来,就像是一个个树叶的冢,而那棵树就正好是从它落下的叶子的坟冢里长出来的。
姥姥裹小脚,没名字,不识字。她说人都是自己上辈子种下的一棵树,在上辈子终结时躺在一棵树里,被埋在土里,坟头插上一个树枝,下辈子就会顺着这根树枝长出来了。
那时,我不懂人是怎样躺在一棵树里,被埋在土里长出来的。直到有一天裹小脚的姥姥去了,她穿着上辈子的丝织绣袄被放在一个棺木里,封住,埋在了黄土之下。那时我开始相信,姥姥一定会躺在那棵树里,从土里长出来的。后来,她的坟头长出了一棵柳树,我哭,树枝就摆,我笑,树叶就摇,沉默不语,却知我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