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秋会在悄然之间霜染山河,却原来它是踏着此起彼伏的音律而来的。
今年立秋节气,正值雨季,秋来临的夜晚雨声喧嚣,时而哗然倾盆,时而滴答垂落,仿佛是大自然这位杰出演奏家创作出的另一个版本的《秋日私语》,与西方钢琴曲有着截然不同的质感,在夜色中散发着具有东方古筝的独特韵味,是一滴一滴的雨滴在花梨木上的清雅余音,萦绕不绝。
留得残荷听雨声,这秋雨与残荷相濡以沫的景致,原是林黛玉爱极的。秋雨萧索似八大山人溅泪的浓墨,勾勒出绵延凄凉的十万残荷,触目惊心。荷花枯萎破败只是我们看在眼中的自然现象,可在参透生命真谛的心里,那片残荷,清冽冷香迂回婉转,萦绕着人生繁华落尽平淡皈依的禅味,褪尽浮躁尽留沉稳,终得生命圆融。在秋雨霏霏的夜晚,静下一颗心,才能体会出生命的柔韧,这是任何季节都无法给予的厚度。
译莎才子朱生豪在雨打窗棂的暗夜,思念宋清如,于纸张上书: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他爱了宋清如一生,情书亦如呼吸一般不能自已地抒写: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他所处的年代,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现实残酷且困顿,一对才华横溢的璧人沉浸在秋夜的雨声里,才能有须臾出尘得江湖的逍遥。
作家张爱玲写花凋: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花落的声音。起先是试探性的一声“啪”,像一滴雨打在桌面上。紧接着,纷至沓来的“啪啪”声中,无数中弹的蝴蝶纷纷从高空跌落下来。挚爱的胡兰成移情别恋,她生命中的秋天来临,玫瑰枯萎爱情凋零出花落的声音。张爱玲写决绝信与胡兰成:“我想过,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了,我将只是枯萎了。”历经春绽夏盛爱到繁花烈烈,他们的爱走到了秋天,不过空留一朵花的叹息。
《诗经·草虫》中有句灵动的描写: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絮叨的蝈蝈哼哼唧唧地哼着小调,在秋天的田野里东跑西颠,蚱蜢沉默寡言,却也不辞辛苦地在日渐萎靡的草丛里跳跃腾飞,把秋天窸窸窣窣地碎碎念。谁说秋天是萧瑟寂寥的呢?幼时的我每到秋天就住在诗经里,踏着金黄落叶欢呼雀跃。乡下的天格外蓝,天地间但凡生灵都在秋风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调皮地跳到蒲公英丛边,一口气一口气地“呼呼”吹个够,它们驾着白色的小纱伞,乘着微凉的秋风,在金色的原野里渐飞渐远。秋天音律拉长光阴的翅膀,我后来远离了乡野的世界,被各种声响充斥了耳膜,在无数个宁静的秋夜,无比渴望故园,那里遗落着回不去的童年,尽管简朴直白毫不婉转,却让灵魂和心灵无比依恋。
人生行至中年,常偷得浮生闲散,到静谧的山中排遣小住。每每月夜风清,漫步林间树下,秋凉似水如丝帛锦衣覆盖心间,耳畔隐约传来虫鸣、叶落、水流、树影摇动的声响,斯时斯景堪比王维《山居秋暝》中的诗句一般清新淡雅,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正神往间,树上坠下熟透的松子咕咕噜噜地滚落在脚边,将游离思绪惊回,山中的石子正如秋韵盎然的中年,经过时光磨砺终于雕刻出丰盈姿态才瞬间顿悟,不再执迷高处的辉煌,唯愿回到生命的最初,与大地为伴,听秋风扫落叶,删繁就简三秋树,留白开阔明朗的秋水长天,才是聆听秋音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