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一过，杮子便上市了。大街的一角小巷的一隅，常有自山里进城来的老人家，挑个担子，一头挂着个手编的竹篮，或者骑个电动三轮车，里面是一堆儿圆滚滚、胖嘟嘟、红红的杮子，煞是好看，惹得人直想流口水。

  水果之中，我尤喜杮子。它长得实在太可爱，天生一副娃娃脸儿，不由心生欢喜。春天，杮花刚谢，青头青脑的小家伙便在青枝绿叶间探出了头，笑眯眯的，瞅谁都欢喜，也不知它高兴个啥。有心细手巧的女孩子，把凋落的小杮子用棉线串成珠链儿，戴在腕上，别有风趣。上小学那会儿，学校没有电，都点煤油灯，课桌太小，油灯容易打翻。也许是受了电影的影响，不知谁想了个法子，在座位下的泥地上掏出暗洞，类似于当年电影地道战里的把式，把油灯放进去，可保万无一失。也有人进一步开发利用，在洞里储藏些杮子、花生之类的干粮，一来吃，二来炫耀，三来恶作剧。常常，这干粮生出了长毛，臭成一堆烂泥浆。这暗洞，不知每年要消耗掉多少个杮子。

  又甜又软的烘杮子，我打小就爱这一口儿。那时老家院子里长着三棵杮子树，是爷爷年轻时栽下的。爷爷兄弟三个，一家一个院子，大爷爷院子里种的是梨树，二爷爷院子里种的是枣树。每到秋天，果树的枝头硕果累累，香气逼人。三家的果子都像人一样较着劲儿，谁都不肯服输。果子摘下来后，都不卖，交换着吃。最开心的自然是小孩子们，梨啊、枣啊、杮子啊，可以放开肚皮吃。杮子不像别的果实，摘下树时不能直接吃，很涩。咋办？得催熟。

  我爷爷有个绝活，就是烘杮子。他在院子里挖个土坑，铺上一层杮叶，把摘下的生杮子严严实实地码在上面，像一窝淘气的小孩子，你挤我我挤你，再盖上一层杮叶，然后封上干燥的黄沙土。土坑的下面，是一个长长的可以对流的洞，一头烧火，另一头出烟儿，挺好玩儿。我爷爷每天抱来一捆干麦秸，伏在洞口烧火，给杮子加温，我呢，凑热闹是少不了的，拿着一把破蒲扇，在旁边忙着扇风。一边忙乎，一边还焦急地问，啥时能吃啊？爷爷故意逗我：慌啥哩，得七七四十九天。我心想，那不是要等到冬天了？便忍不住，趁爷爷不在家时，偷偷扒开浮土和树叶，挖出一个半青半黄的杮子，一口下去，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呀呸呸，涩得要命……

  爷爷回来看到了，很生气，说不能扒开，一扒开就跑气了，杮子就弄不熟了。我很是担心，再也不敢捣乱了。某一日清晨，我在床上刚睁开眼，感觉有凉凉的、软软的东西在脸旁，一扭脸，是几个又大又圆的烘杮子，忍不住撕开一个，一口喝了下去，凉甜滑软，那滋味儿，无法言说了都。对了，我老家的烘杮子不说吃，而是说喝杮子。

  爷爷走了，再也没人张罗烘杮子的事儿了。杮子依旧青了黄，黄了红，挂在枝头，寂寞的样子，偶尔有麻雀来啄食，扑通落到地上，像是一声叹息。

  那年秋天，父亲突然问我，还想吃杮子吗？我用劲地点头。父亲笑笑，等着吧，马上就有了。父亲找了几个口小肚大的坛子，洗净晾干，往里细细地铺上一层稻草，然后码上一层苹果，再铺一层稻草，码上一层青杮子……装满了，用塑料布封上，放到阴凉处不管了。我问父亲，这是要腌咸菜吗？父亲笑了，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一个星期以后，父亲打开了一个坛子，我的老天爷！满屋子顿时香气扑鼻啊。苹果香夹杂着杮子香，我只说那是仙气儿。杮子还是青的，硬的，能吃吗？抓一个咬一口，嗯，脆脆的，甜甜的，绝无干涩，爽口至极。父亲说，这叫懒杮子。我边吃边想，爷爷不在了，做杮子也用懒法儿了。后来读书了方知道，应该叫漤柿子才对。

  只可惜，由于建房子，院里的杮子树被伐掉了，大爷和二爷家的梨树、枣树也不知啥时消失了。吃果实的情景虽历历在目，但就像一个流着口水的甜梦，难捉难寻了。老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去，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出生，长大，远离他乡。曾经喧嚣的老院子，渐渐空了，荒了，安静了。

  那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唠磕，说着说着，就扯到吃杮子上。我说，现在菜市场里也有杮子可买，可是咋也吃不出当年那个味儿。一句话未完，我和母亲在电话两端，都不由沉默了许久。末了，母亲说，过去的老杮树那儿，发了新芽，我给你留着，过几年，咱再吃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