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我去一个古都，看一座寺庙，说是东汉时开始建寺，寺庙整洁，新铺的石条砖，像现代的广场砖。有几座大殿，檐上朱漆斑驳，殿内佛像法相庄严，香火缭绕，一片肃穆。几个导游，讲解声在空气中撞击，回荡，又交融成一片嘈杂。

  高大的殿宇，和殿前开阔的空地，顿时被挤压得有些逼仄。

  殿后有一座寺庙展览馆，倒还安静。展览馆按年代次序，分别陈列介绍这个寺庙的历史渊源。汉朝某皇帝如何梦到丈二金人，如何派人去迎取佛经，如何请来两位高僧在此译经，又如何在此建寺，该寺在历朝历代如何受到重视……

  有文字，有原址照片及各种图片，倒是直观明了，让人目光匆忙穿过细碎悠长的时光。

  从展览馆出来，我觉得兴趣犹浓。

  信步经过一条用磨盘铺就的小路。磨盘本应架起来，承受石碾的碾压，借以碾碎麦类、豆类以成食物，如今却卸掉了一切，一个挨一个地贴近泥土，粗粝的条纹供人双脚踩过。眼前是一座茅草屋。这是真正的茅屋，上面铺着一层稻草。说是一层，大概这薄薄的稻草并不需要真正用来挡雨，而只是装饰。茅屋前有一些竹子，稀疏的样子，让你的目光轻易看到屋内。门前有篱笆，篱笆前有一横匾，上书“止语茶舍”。

  刚好口渴，我便进去吃杯茶。

  进门迎接的是两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白衬衣蓝西裤，有礼貌且带着谦卑的微笑。见我进来，笑而不言，指指旁边贴的纸条。第一条“茶水免费”，第二条“茶叶自选，茶水自灌”。见有三四个玻璃罐，有各种茶叶，随意选了一种，灌上一壶热水，在消毒柜中拿两个茶杯，找个空房子，慢慢饮茶。

  房间是土房子，里面是泥巴砌的，外面粉了层白灰。如今白灰已片片脱落，露出里面的泥土，显得非常质朴。屋角放盆吊兰，白色的支架，绿色的茎长长地垂着。房正中放着一张原木桌子，原木花纹，上面漆一层桐油。凳子，是条凳。对面坐下，喝茶，耳边响起一首古筝曲，缓慢，明亮，一下下弹拨着，像一场小雨，雨滴慢而大，一滴滴落在我心里。又像一阵微风拂过荷塘，微开的荷花点着头，郑重而愉悦。

  喝茶，喝的过程没有讲一句话。不只因这提示，也因我们口渴者需要茶水一样，需要这片刻的安静。一杯而口生津，二杯而肠胃舒，三杯而额出汗，四杯而浑体泰。这时，过来两个90后的女子，背双肩包携着茶壶、茶杯找座位，看见我，一个想说什么，另一个竖指噤声，两个人调皮一笑，到邻间喝茶去了。

  又灌了一壶水后，我觉得有些饱了。喝茶的饱与吃饭的饱都有些心满意足的欣然，但感觉不同，喝茶的饱更多的是精神的饱满，像风吹过松林，微微发出松涛的清秀和声响，又像晨露沾湿了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向下坠，然后明亮地滴落，滴落在坚定的土地上。

  止语！人类自创造语言以来，不知说了多少句话？一个人的一生，又要说多少句话？这无数句话中，有多少句是有用的，有趣的，发自内心的？又有多少句是言不由衷、无可奈何的？既然这样，不说可以吗？

  我想到了明末的“八大山人”。作为明朝宗室，明亡后，面对国破家亡的困境，他先是出家为僧，拟号为个山驴，而后又为立嗣蓄发还俗，面对任何人的询问都哑然而笑，默然不语。他画画多以破笔、破布、皱笔作画，再饰以渲染景物，独成一家。而今的市场，他的画作早已不知到了怎样的高价了。

  茶饱之后，走出茶舍，我依然默不作声。走在尘世中，必然要讲很多话的，但明白了止语的禅意和趣味，想来必然可以少讲许多话，多在内心蕴几分安然和静谧。

  走了不远，回首看时，青青竹篱，灰黄茅舍，似乎依旧飘来脉脉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