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龄大的缘故,最近我总会想起年轻时练琴的往事。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在我再三央求下,父亲终于答应了我学琴。那天,他很不情愿地从衣柜顶上取下琴来,拍打下积在琴盒棉罩上厚厚的灰尘,然后解开小带子,掀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了那把久违阳光的琴。父亲说,你既然要学,就不能半途而废。父亲调好了弦,从低到高拨着对我说,这四根弦,为GDAE,它们之间是纯五度关系。父亲又给我作演奏示范,怎样持琴,怎样按指,怎样持弓运弓等。从那天起,我就走上了一条无比艰辛的练琴路。
先空弦,后音阶,再练简单的曲子,我按照父亲教的,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在上小学时,就在父亲的影响下,学会了开歌。我还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吹口琴,具备了一些基本的音乐素养。学小提琴就要掌握五线谱,可当时没有教材,父亲就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五条线,在上面标上各种音符和调号。一个两个三个升号、一个两个三个降号各是什么调。什么叫低音谱号,什么叫高音谱号,还有各种音符的不同形状。为了让我便于理解,父亲比照着简谱来教。父亲过去买过不少小提琴教程,如《霍曼》《开塞》《马扎斯》等,可在他当右派被劳动教养的那些日子里,教程全都变成了母亲的鞋样,我们手中的纸手枪和家中的糊墙纸了。到了需要的时候,那些宝贵的教程早已荡然无存了。为解决这个问题,父亲把一些曲子翻译成线谱,如《东方红》《洪湖水浪打浪》《北风吹》《黄水谣》让我来练。为了能让我听到更多的小提琴音乐,提高鉴赏能力,父亲用自己卖红薯粉的20多元钱,为我买了一个小收音机。他还从母亲的学校里借来了钢板和蜡纸,帮我刻印五线谱,抄写曲谱。除下琴,父亲还教我声乐。比起小提琴来,父亲更擅长声乐。父亲的绝活是拿着一个生歌,就可以直接把歌词大致唱出来。他教我发音,呼吸,寻找共鸣,教我结合歌词分析歌曲,怎样把高潮唱好,以能够把作曲者寄予在曲子里的情感充分表达出来。
当时我能受到的唯一熏陶,就是收音机里的音乐。如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从收音机里传出的那些天籁般的小提琴音色,让我如痴如醉。有一天,我趁着去县城拉化肥的机会,在新华书店里见到了《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厚厚的总谱,狠狠心买了下来。回到家,在里面找到小提琴的独奏片段,模仿着拉出小喇叭里蜜汁样的音色来。
父亲说,学习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还说在太阳东升西落的每一天里,你都要坚持练习,要像春蚕吐丝一样不能中断。因而无论劳动多么紧张和艰苦,我都抓住每一点间隙来练习。队里的上工铃声响了,在出工的最后一分钟里,也要再拉上几下。上工时,肩上扛着农具,我的左手是持琴的姿势,心里想着曲子,手指在农具把儿上击打出心中的音乐来。下雨天是练琴的最好时光。晚上去地里看场,浇地,到外地打工,都要带上琴。寒冬腊月,我把琴拿到储藏羊饲料的屋里去练习。晚上,伴随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拉响那些和我的命运相联系的哆来咪,奏出那些令我如痴如醉歌唱般的音色。除夕的晚上,我忘了吃饭,弟弟妹妹们在外面叫得山响也没有惊醒我。如此艰辛练习的动力,全都来自于生活的压迫。那时,我已是一个年轻人了,可现实如铁桶一样禁锢着我。我走不出那个小村,脱离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些村干部和贫下中农的后代,有的进了军营,有的进了城市,有的当了村干部和教师,而我只能当一个农民。我要用生命来和现实抗争,实现自己的理想。父亲曾反复跟我和姊妹们讲他年轻时外出求学的故事。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在衣食无着的极度困顿中,凭着自己的毅力,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学校,完成了自己的学业。还有就是母亲经常教诲我们的一句话:“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那是在无比艰难而无奈的日子里,我的母亲用生命传递给我们的一种鼓舞力量。另一种精神激励作用,是来自父亲给我的一本书《冼星海传》。在那本书里,讲述了人民音乐家冼星海在巴黎无比艰辛的求学过程:饿倒在马路边的困窘和住在楼顶层的狂风和寒冷,向同学们借钱的尴尬……有了这些感受,他创作了小提琴协奏曲《风》,在巴黎演出大获成功。还有他不屈而高尚的人格,和以艺术为武器来报效祖国服务人民的伟大情怀。我还读过一本苏联作家描写二战的书,书名叫《这事发生在列宁格勒》,书中描写了惨烈的战争场面,被围困在城市中的人们的大饥饿和他们同困难的不屈斗争,还有战火中纯美的爱情。这些书籍,都对我学琴和追求理想产生过巨大的激励作用。
已不记得从哪儿搞到了一本《霍曼》小提琴教程。从那本被西方人视为小提琴学习的经典性教程里,我学到了小提琴演奏的正规表达方式,领略到了乐曲里那些微妙的指法和弓法安排。开始了与霍曼先生的精致对话。虽然艰涩,虽然隔膜,但那些曲子却是指引我前进的灯塔和进步的阶梯。我还渴望能有一个较父亲造诣更为深厚、更加专业的老师。一次从下乡知青口中,听到了焦作矿务局有个拉琴的人,是全市拉得最好的。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到焦作见到那位大师。在大致了解了他的住处后,在一个初春的早上,我骑着父亲的旧自行车,从孟县(今孟州)出发,把琴捆在后面,顶着料峭的寒风,踏上了寻师拜师的征程。
还没到焦作,天就下起了雨,我把衣服脱下来,包住了琴。到了焦作,四下打听矿务局家属院。天黑了,我在朦胧路灯下的潇潇雨幕中,一排房一排房,一个门一个门地敲。终于找到了田老师的家。我来到了他的屋里,见到了田老师。他戴着黑框眼镜的面容是那样慈祥可亲,他的一举一动又是那样文雅。我先向田老师鞠了一躬,然后自我介绍,也介绍了我的父亲,又拘谨地说了想拜他为师的渴望。当田老师看到这个站在他面前浑身湿淋淋的孩子时,神情有些惊讶。可能被我的精神所感动,或者是被我的狼狈相所打动,就收下了我这个学生。田老师让我拉了几首曲子,对我进行了辅导。后来,他对我的练习作了大致的规划,并给我布置了作业。从田老师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保留手指的演奏技巧,听到了固定唱名法和更为精深的演奏理论。回到家,当父母亲听到我拜到了一位好老师时,他们很为我高兴。此后的时间里,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去田老师家会一次课。去的时候,有时带些母亲为我准备的家乡特产和新鲜蔬菜,有时为老师提一篮子鸡蛋。有一次,在会课时,可能是出于对我的表扬和鼓励吧,田老师竟从里间又拿出一把琴来,与我合奏。那把褐色的琴,听田老师说是出自小提琴的制造之乡意大利,那天籁般的绝美音色,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旋缭绕。
经过几年苦练后,我终于在一个亲戚的推荐和帮助下,来到焦作的一个煤矿,成了矿宣传队乐队里的一员。在那3年里,每天早上,除了特别恶劣的天气外,我天不亮就起床,拿着琴来到野外,伴着矸集上送矸车发出的轰隆隆的声响,先是练声,然后拉琴。或是来到空空的大礼堂里,一个人推上电闸,拉开灯,进行练习。深夜演出结束后,观众走完了,大家拉上大幕,在舞台上摆上桌子饮酒作乐,而我却一个人在大幕下面黑洞洞的礼堂里练琴。在矿上的那些日子里,我忍饥挨饿,居无定所,还得了一次大病,差点送了命。
离老师近了,学习更方便了,有时去会课,田老师会把我留下来,和师母及他的孩子们一起吃饭。我还结识了田老师的另外几个学生,和他们一起切磋琴艺。我向他们借来了曲谱,每天晚上练不动了,便坐下来用窝了尖的蘸笔来抄写谱子和理论知识。
在高考恢复的第一个年头,我和二弟凭借着我们连初中都没有上完的仅有的一点知识,同时考上了学。遗憾的是,我没有报考音乐专业,而上了一所师范学校。若干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琴上开出了一朵花。那花其色灼灼,其态雍容,其韵典雅,硕大丰满,光华四射。醒来后,我反复揣摩着那朵花所隐含的意蕴。突然有一天,我如醍醐灌顶。啊!那朵花,是用我的热血和汗水浇灌而成,绽放在我生命的枝头。那是朵苦难之花,梦想之花,奋斗之花,骄傲之花。
时至今日,她依然在我的心里蓬勃开放,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