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一条透明的走廊
人从杯上走到杯下
就被洗亮了心肠
痛辣,也甘美
多年前,我写下了这首关于酒的小诗,用在了我的一个名叫《打火机》的小说里。忽然觉得,酒也是打火机的一种,平淡无味的日子里,只要有它,就很容易点燃什么,也总能点燃什么,然后,心就暖起来,烫起来,疯狂起来。
我不喜欢喝酒。表面的原因是酒量不行,喝了酒就极不舒服,皮肤变红,心跳加快,似乎随时会昏厥。深层的原因是没有体会到喝酒的乐趣。所以,每当有应酬喝酒的场合,我都会敬谢不敏。而每听到“酒品如人品”之类的判定时,我也能够泰然自若:“如果以酒品来衡量人品,我人品是很差。”
也因此,读到《杯盏之中的智慧》这本书稿时,于我而言更多的是探寻:这杯中之物,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如佳酿入杯,我开始了品酒之旅。《杯中般若》《源远流长》《相得益彰》《醉者神全》《酒德从道》《拈花微笑》《人上人下》《明七暗七》《悲悯之心》《适度原则》《他山之石》《金樽对月》……直至最后的《警钟长鸣》,他共计写了五十九章,我也整整读了五十九章。五十九——“吾是酒”或者“吾嗜酒”?这个人,他是有多爱酒啊。
一个善饮的朋友曾言:“喝青稞、二锅头,如结交狐朋狗友,狎戏无间;而茅台、五粮液,如饱学大儒,醇厚蔼然,即之则温。好酒如北方的雨,云聚了,风起了,雨来了,雨收了,然后就是青天白日,不牵连不黏滞,说白了,就是醒了不头疼。”
以此为依据,这些酒文有端肃,有随意,有欢欣,有庄重,有轻恬,有深沉……便是青稞、二锅头和茅台、五粮液的混合吧。无论怎么混合,反正读了不头疼,即使上好的文字之酒。
这文字之酒,又是从何酿得的呢?
虽不能饮,却不能免了好奇之心。有一次,遇到去酒厂参观的机会,我便欣欣然去了。在窖池边,我驻足良久。窖池里都是窖泥,黑黑的,肥肥的,却不脏,且自有一种洁净。窖池很多,放眼望去,一排一排又一排,一方一方又一方,如同土地。
“这些窖池,都是宝贝。越老越宝贝。”厂长说。他看着窖池的神情,如同一个痴迷的农人在欣赏丰收的庄稼。我忽然想起白酒广告上经常用的一个词:窖龄。窖池的年纪就是窖龄吧?
“粮食能变成酒,窖池最关键。好酒全靠老窖池来发酵。千年老窖万年糟,你想想这老窖池该多厉害。现在,20年的老窖池都不多,30年的就算稀罕,咱们这窖池自1958年建厂,都60多年了。你想该是多大的宝贝?”
“随便把什么东西埋在这窖池里,将来都会成为酒吧?”我开玩笑问身边的一个工人。
“嗯,把人埋在这窖池里,也会成酒。”小伙子很有幽默感地笑答。
开始品酒。一口,一口,又一口。一杯,一杯,又一杯。我品着不同年龄、不同性情的酒。刚刚蒸出的原浆酒,香气放纵,锋芒锐利,满身剑气,是少年的酒。然后,时光如怀,把少年的酒慢慢地拥抱出柔和温婉,棱角稍平,是青年的酒。再然后,酒性逐渐地越发内敛,中庸,醇厚,芳香变得沉默起来,成了中年的酒。还有一些酒,甚至有了夕阳的味道,一步步地成了父亲的酒,母亲的酒,祖父的酒,祖母的酒,曾祖父的酒,曾祖母的酒……无法言说的酒香如同一件越来越柔软的衣服,无微不至地体贴、包容和迁就着我的心。
不是有一句话么?“人与书俱老。”喝酒喝到了一定时候,也是“人与酒俱老”吧,此处的老,不是衰老,老迈,而是成长,成熟。熟到人与酒都最美的时候。
“把人埋在这窖池里,也会成酒”。醉意朦胧中,这话回味起来,是如此意味深长,如此具有象征性: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谁不是粮食呢?这块土地,也是窖池。这窖池,早在我们被酿之前的几千年就开始运行,它的气息一代代地浸入我们的肌理、骨髓和精神,这窖池是如此深邃,如此阔大,它收藏着无垠的光阴,酝酿着无边的季节,也蒸腾着海一样的人心。更确切地说,它就是一个能量无穷的大母亲,既分娩和养育一切的粮食,也酝酿和储存一壶又一壶的好酒。
上溯到这酒的源头,我渐渐明了:原来自己就是一枚小小的粮食,很有幸的,慢慢被这土地分娩和养育成了粮食,然后,又被酝酿和储存成了酒。酒的好坏且不论,反正是酒。
何尚保先生的这些酒文,也是由这窖池中如此得来的吧?
忽然想,由一个不喜欢也不善饮酒的人来写这个序,这真是有些荒唐。也许何尚保先生作这个决定的时刻是有些醉了。而我居然也信笔写下了这篇拙文来作序,也一定是被他的文字灌得有些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