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方城之中的智慧》之后,尚保洋洋洒洒又写成长达10万字的第二本文集,取名《杯盏之中的智慧》,并雅嘱我写篇序言之类的文字。我和作者数年之前就是朋友,现在真的以“文友”相称了。既然是文友,总觉得还是以谈文为主较好。但是仔细想来,恐怕滴“酒”不涉,也无以成就此文。
关于饮酒,我在40年前已有过深刻的体验。少年时代习武,为了苦练气功,需吃一种“壮药”,师傅要求必须用整大碗的酒饮下,方有较大的功效。每天下午干过几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之后,晚餐是几个拳头大的窝头,而齐鲁大地上伴着农户的炊烟传出的、玉米粥的香味,永远与我无缘。“壮药”是两粒大拇指般的药丸,配以一大碗不少于半斤的白酒送服。现在依然记得,那种用地瓜干酿成的白酒,只有酒的名字,而少有酒的味道:苦涩干烈、刺鼻呛嗓……以至记忆每次服用之后都会在心底发誓,练成武功之后,永世不再沾酒。
当然,现在我知道当年所饮的被称之为酒的“酒”,因为原料配置欠缺,加上土法酿制,有许多不利于人体的元素都没有提炼纯,因此才会导致质量的拙劣。
说到酿酒、饮酒的历史,应该说在我国源远流长。撇开仪狄、杜康造酒的上古传说姑且不论,各类典籍中关于酒的可信记载早已枚不胜数。有学者统计过,成书于先秦时代的《诗经》中,就有三分之一以上诗歌与酒有关。尤其是到了魏晋南北朝,士人纵酒放达几乎成为一种时尚之风——如果说《世说新语》因记录当时士人言行而成为传世名著,那么,士人与酒的风流故事则是书中最为精彩的篇章。
酒,就其自然属性而论,是物质的,但其社会属性来讲,应归于精神文化的范畴。如果说,人类最初立于生存需要而酿制成为饮品,是一种形而下的技能行为,那么,人类后来的自觉饮酒行为,则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文化追求。通俗讲,世人饮酒的动机,不外乎如下两种:或追求感官上的刺激,或消除忧愁。从第二个层面上讲,饮酒则是一种高雅而又接近本真的文化现象。因为它不仅能登得大雅之堂,而且也可入得流俗。试想日常生活中,有什么比寻常亲友间推杯换盏时那种欢声笑语更悦耳动听?有什么比把酒临风、对酒当歌的超然忘我更能体现出内心世界的快意?
举杯相揖,对饮无穷,诗酒相融,相映生辉。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酒后成诗,以酒入文,一醉抒怀,其境界之真之纯,可谓已达到美妙的状态了,并因此留下无数佳作: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酒是诗人反抗现实的兴奋之剂。此诗显示的是浪漫诗人李白在遭际不幸之后,乐天旷达的一面。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又抱着乐观、通达的情怀做出豪放之举;
“花落一杯酒,月明千里心。”宋人郑肖从“杯酒”“落花”的瞬间,道出的是人生在世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梦移乡国近,酒挽壮心回。”酒可消愁的话题,是无数诗人表达过的内容,而陆游借助于飞雪进入热酒即被消融作为比喻,更多的是神思飞来之感的豪迈……
因此,当我们读懂了诗词中的“酒”时,往往也就明白了诗词的灵魂,同时更读懂了那些诗词大家。
然而,人生毕竟有限,而时间无涯。生命中比喝酒有意义的事毕竟还有很多。而唐人段承式“酒里诗中三十年,纵横唐突世喧喧”之语,所言正是其中之真谛。无论世俗的功名富贵,抑或是世俗的爱恨情仇,古人所谓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是一种情怀,尽管酒有至妙之功,但是不能真正解忧。充其量令人在由兴奋过度到麻醉的过程中,暂时忘怀一切,即刘伶“无息无虑,其乐陶陶”之意罢了。但是那分“忧心如醒”的滋味,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昔年读《酒德颂》,最深的记忆与感受,是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的狂言过于张扬——酒之一物,少饮为佳,过多损命——竹林七贤们生在浊世,仕途坎坷,故此放浪形骸、借酒消愁,以酒为乐的生活方式,不仅没有影响到司马氏修正朝纲,更没有警醒世人,反倒落得自身性命都难保全,其教训是惨痛而又深刻的。
可幸的是,古人真的没有误入其道。如陶渊明、谢灵运、苏轼、柳永、龚自珍们,才会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写诗作文,而且留下诸如“汉诗佐酒”之类的美传。
清人张潮因此在其所著奇书《幽梦影》中概括道:“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寥寥数言,把文人与酒的关系上升至一个清远的境界。
另外一位把文人与酒的关系也阐释得够水平的,是当代学者兼作家林清玄先生。他用带着禅意的口吻说:“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唱烈酒时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大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叶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相宜,狂饮细品皆可。”
文至此处,有一个饶不过的话题是三国孔明用人七法之名言:“赐之以酒,以观其性;赐之以险,以观其勇;赐之以利,以观其廉……”诸葛先生之所以把酒置于首句,是因为酒精一旦进入体内之后,明显的生理反应是血脉贲张、大脑亢奋、意志失控,最后显示出一个原始本真的自我。
诗书有味少沽酒,梅竹无尘淡忘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今人无法考证李太白写此诗之时,是否边饮边写?在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喜,继而转为癫狂的状态下,最后归结为万古之愁。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李太白能够千古留名的,不是其酒量,而是他的诗文。
以酒去诠释文人、诗文,或者用诗文来注脚饮酒、世事,皆符合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而且还无疑有助于推动华夏文明的顽强性,以及其抽象辐射与进化。更重要的,是诗与酒的魅力既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也是弘扬传统文化的重要媒介和催化之剂。尽管我们以上所言只是把古今文人与酒的关系,讲到了与为文之人的一点“嗜好”,但也无妨将其列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分支吧?
说到文人与酒便有止不住的话题,可见其渊源。是酒使文人名扬四海,还是文人为酒增光添彩,恐怕很难说得清楚。实际上,二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共同丰富了风采卓异的中国传统文化。
而尚保虽从不以文人自称,更不嗜酒,却既要用文字把酒写精,又要借酒把意表透,实属不易。好在作者巧妙地跃过了这个坎,五十九个篇目,篇篇见酒,而又篇篇立意不同。乍看起来互不相干,合在一起若金丝串珠。更可贵的是,作者既没有陷于古代文人的咏酒诗文,也没有受困于当今流行的贬酒段子,而是因酒成文或文以酒名,既丰富了中国传统酒文化,又借酒抒发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
从某种意义上讲,作者真的是悟到了“诗酒乐天真”这一中国酒文化的真髓。正因为此,才成就了《杯盏之中的智慧》,而《智慧》恰恰是酒与作者心灵的完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