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吟诵“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也早对江南心怀向往。多年后,我第二次去江南,恰是三月。
初到江南,品上一杯热茶,浮躁瞬间被洗去多半。冲茶的女主人,是温婉优雅的江南女子。茶园就在不远的山间。从山野到古朴的茶桌,这南方之嘉木已经生出几分禅意来了。此刻对“人在草木中”这句话才真的略有所悟。心田里有株植物破土而出,长起来了。“阳羡春茶瑶草碧”,在江南的阳羡,在一杯茶热前,我得以与另一个自己慢慢走近。
许多放不下的牵挂,暂且放下。在江南,去和一座小桥相遇。细细观赏它水中的倒影,多像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悄悄跟在一只长着洁白翅尾的小鸟后面,看它一阶阶跳跃着到小桥上去,石阶在它的跳动里仿佛变成了琴键。让我也轻快地跑到桥上去,像一个容易喜悦的孩子。鹅黄的柳丝都拂到肩头了,春风里每一次摆动都是一行诗句。以前觉得诗词里的江南很美,现在感觉江南本身就是一行行诗,一阕阕词。
江南的玉兰开得分外热烈。在白色与紫色的玉兰花树中,我依然偏爱白色。山前那株白玉兰,撒下的一地洁白,是浪漫的落雪;擎着的一树繁花,是白莲,是素蝶,有满月的光辉,那花瓣仿佛永远也落不完。站在树下,无须为花开欣喜,也无须为花落叹息。无边的春意里,万物都在生长,也许我可以学着像一株植物那样活着。该放下的就要释怀,像玉兰树轻轻放下芳香的花瓣。疾病与困顿,即便是冰冷的锁链,也要勇敢地去挣脱。看,山茶花开得多么认真,每一层花瓣里都有对春的热爱,对生命的珍惜;路边的无名野花,即便无人欣赏,也不减绽放的热情,蓝色的小花细细密密,灿若星群。
“宜阳宜雨又宜风”的竹,自古不乏喜爱之人。江南的竹子,不仅让人心生喜爱,更让人倍觉惊喜。遇到那片葱茏的竹林时,正是清晨,只见翠竹无数,棵棵挺拔苍劲,直插云霄。走在竹林间,仿佛置身翡翠般的海洋,那滴水的绿啊!直把我绿色的衣衫染得更加翠绿了。竹香更是调皮地藏满林间,那清淡的香,趁你不备,就把你灌醉了,沉醉中让人想起新翻的土地,想起山间的溪水,想起老瓦房门后那一缸新汲的清水。当我抚摸它们青苍的躯干,心中的河流便欢歌起来;当我仰望它们梢头的叶子,像儿时的夜里放目星空,干涸的双眼便盈满了清凉的露水。竹林里长满青苔的小路,恰好够我释放掩藏已久的纯真,像一只鸟儿一样在小路上跳跃吧,这一切,宛如梦境。
江南的小渔村,被细细的春雨打湿了,石板小路,雕花门扇,一条河流,数座小桥,都醉在细雨中了。站在桥上看邻水的人家,隔窗放下一张渔网;立在河边看三五只花鸭绘出层层波纹;老石槽里,金钱草油绿绿的,细雨中竟生出几分荷叶的韵致来。热情的朋友已撑着伞等在路口,一个满溢书香的小院落,也已等在那里。煮茶待客,满室书画,主人的涵养与雅趣让人心生亲切。后院竟然还有一小片土地,拉开老铁门,只见油菜花开得正好,绿叶上满是晶莹的水珠,花朵则如金黄的蝶翼,“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此刻,若真的飞来一只黄蝶栖于这菜花之上,怕真的要把菜花认作黄蝶,把黄蝶当作菜花了,这样想着,在油菜花地里悄悄观察蜜蜂采蜜的童年时光,仿佛就在眼前了。
江南的山水滋养了多少心灵?古往今来,怕是数不清了。文人墨客,难掩对江南的喜爱,用一行行诗句把江南留住,白居易、苏东坡、纳兰性德,不管多么留恋,终究会有一别。心里却是可以住着一个江南的,如果说,在诗句里,江南是一幅优美的画卷,是一个美好的梦境,那么在心里,江南当是一条窄窄的雨巷,撑一把油纸伞慢慢向前走吧,另一个自己就在巷子的另一头静静地等着,微微一笑。
当我回到中原,在一棵红叶李下捡起一捧落花,为路旁的两只麻雀放慢脚步,当我把垂柳毛毛虫般的花序托于掌心,当我静静地写下这些文字,竟感觉处处都是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