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到她邻近乡村的新居去,隔窗望见远处有一大片泡桐花,感觉像是在街头邂逅了多年不见的儿时伙伴,激动又无措,亲切又陌生,喜悦又伤感。
央求朋友陪我去泡桐林看看。穿过一片洋槐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片长满灰灰菜的土地,桐花香甜的味道飘过来了。
记得小时候是不怎么喜欢桐花的,觉得它的花香过于甜腻,不如梨花、槐花来得清香怡人。如今久久立于树下,目光在一簇簇紫色的花朵上细细地走着,沐着那分甜腻,竟然有了几分陶醉。
老家院子里原来也有棵大桐树的,立在西屋北窗外面,是村子里最粗的一株。茂密的枝叶一半罩着屋瓦,屋瓦上便长了淡淡的青苔,常有成群的鸽子在那儿休憩,灰色的、白色的、砖红色的;另一半罩着半个院落,老黄牛卧在树荫里悠闲地反刍,小羊们则淘气得很,一会儿跳到牛背上,像个杂技演员,一会儿把粉嫩的小嘴伸到我的衣兜里寻吃的,像个馋嘴的小毛孩。牛懒得理它们继续安卧反刍,我懒得理它们继续看我的书。桐树上还不时有各种鸟儿飞来,敞开嗓子专业地唱上一段,又潇洒地转了场,村里有的是树,棵棵都是它们的舞台。
那棵桐树陪伴了我家四代人,我奶奶曾把娘家人叫来,召开家庭会议,我舅爷严肃地和我爸妈谈论这棵树的归宿问题,敲定这棵树将来只能做奶奶的棺材,不得它用,气氛很是紧张。
前些年家里拆了老瓦房,盖了楼房,因桐树碍事,也被放倒了。奶奶今年91岁了,我问我妈:“俺奶还说要用它做棺材吗?”我妈说:“你奶现在看不上它啦!她说桐木不行,东北松才好呢,要用东北松。我对你奶说只要她活过100岁,不但给她用东北松,还给她请两班响器,风风光光。”不知杠了一辈子、曾经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啥时候这般惺惺相惜了。
我发信息给在老家的弟弟:家里的桐树应该正在开花吧,抽空拍些照片发给我。弟弟这几年很不顺利,整日忙于生计,早不是当年那个跟着磁带学流行歌曲到深夜的少年了,他甚至不能理解我动不动就提出来的这些个不能当饭吃的“无理”请求,但他到底在乎我这个姐姐,一个劲地答应着。第二天他发来了几张桐花照片,只稀稀的几枝,像是隔窗照了我家房后细瘦孱弱的那株。他说:桐树不值钱,现在村里的桐树少了,要照好看的,看来得到东河桐树园了,我有空就去。
桐树园位于村子最东边,西边紧邻村庄,东边紧挨东河。树园挺大,均分给村里的人家。打我记事起树园里的桐树就高大蔽日,估计很有些年头了。树园下的土地多是荒着的,顶多种几个冬瓜、南瓜。各种野草撒了欢一样疯长:青蒿、蛇莓、龙葵、苘麻、苍耳、紫苏、蒲公英……还有许许多多虽叫不上名字却极其熟悉的植物。我们这些村里孩子一个比一个野,哪个田埂藏有个鹌鹑窝,哪个河岸有个螃蟹洞,哪个坟头有片枸杞,哪家门前有棵果树,都摸得透熟,桐树园里自然也是玩了个遍。春天,桐花开得很是热闹,花香浓得呛人。孩子们也忙活得很,把桐花串起来当项链;捏紧桐花的一端,鼓着腮帮子从另一端吹气,比谁吹破桐花的声音最大,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桐树园里还集中着各家的红薯窖。红薯的丰收年年没有悬念。除了切成红薯干的和做成红薯粉以备年关做粉条的,剩下的红薯就窖了起来。窖过的红薯不容易坏掉,而且窖到冬天蒸了吃又软又甜,糖包似的。隔三岔五我爸就拿盘绳子、挽了荆条筐,带我们去桐树园掏红薯。他先用绳子把我们放下去,再把筐放下去,我们拾了满满一筐,他先把红薯拉上来,再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们一个一个拉上来。配合默契,动作娴熟。我爸那时候虽然瘦,但多强壮啊!
这些年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该有20年没去过桐树园了,它们应该长成了参天大树,眼下那桐花不知有多壮观呢!
几天后,收到了弟弟发来的照片,激动地点开,却发现竟然都是杨树。不禁暗暗责怪:这个粗心的家伙!这时弟弟的信息来了:姐,东河现在都成杨树林了,桐树园只能在梦中了。
我虽然明白相较而言杨树更有经济价值一些,也对家乡心怀深沉的祝福,可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