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像一尊色彩暗淡而又纤细瘦弱的雕塑,端坐在樱桃树斑驳的树荫里,一辆黑色的轮椅静默地托着她年迈的身体,同时也把一条根本无法抗争的生命禁锢在了它的半包围圈中。
临近中午的时候,母亲就这样面朝东北方向屋门的位置坐着,而屋里正传出缝纫机嗒嗒嗒的运转声。
当我出现在母亲的视线里时,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母亲已经开始眼巴巴地望着我,就像我小时候她站在家门口痴痴眺望我放学回家的身影那样——只是,她此刻的目光仿佛变成了向我求助的呼喊。
果然,母亲喊了我,说她坐在轮椅上太累,想躺一会儿。
我赶紧把放在院子里的那张可以折叠的小竹床展开,又快速从屋檐下抱来每天都使用的褥子和床单,放在床上,均匀铺开,又去拿来了大大小小三个枕头。
就在我准备把母亲从轮椅上抱到竹床上的时候,她用一种凄婉的口气对我说:“就你还管我,人家都不管我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刚才就该跟爱国回老家。”
母亲说的“人家”是指我的姐姐和我的妻子,“爱国”是我的哥哥。我猜想,一定是她俩又有什么事做得不合母亲的心事,惹母亲生气了。
而事实上,在我们家,孝敬老人是主要家风之一,母亲能健康长寿,跟子女、儿媳的悉心照顾密不可分。几乎每一天,在不同场合,我们都会变着法儿故意跟她打岔斗嘴,逗她开心。
现在我得想法哄哄母亲,让她尽快高兴起来。
我假装义正词严、非常生气地说:“她们又惹你了?待会儿叫我去打她们,替你出出气。”
母亲仰起脸,看着我,一脸惶恐地说:“你可不敢打人家,我可不想叫恁为了我生气。”
我故意逗她说:“不要紧,我非打她们不中。”
母亲再次恳请我似地说:“你可行行好吧,千万不敢打人家。”
我暗暗笑着支应了一声。但我却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她仿佛真的从我的应允中得到了安慰,一颗悬着的心又陡然放了下来。
我把母亲抱到竹床上,挪了几次,才让她躺好。由于她的脊背严重弯曲,像一张弓,所以躺的时候只有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她才会感到舒服。
我把一条米黄色的薄毛毯盖在母亲身上,上上下下掖好,用很轻快的口气,像哄婴儿般地说了句:“你睡吧,”就准备离开。
母亲却始终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根本没有要睡去的意思,眼神中还泄露出了绵绵的心事。
“还有事吗?”我俯下身来,关切地问。
母亲努力运动了一下她那严重塌陷的嘴巴——她的下巴情不自禁地使我联想到了大型铲车的巨大铲子,它肆无忌惮地向前探伸着且高高抬起,似乎随时都有一种想铲走什么重物的架势,慢慢地说:“你停一会儿,让我跟你一块儿去把那个药丸拿回来。”
母亲一提到“药丸”,我便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母亲已过了鲐背之年,能吃能喝能睡,身体还算硬朗,可就是意识上有点糊涂了,最近几天一直缠着我姐,要让我姐去哪里拿什么不知名的药丸,说是我姐前年手脖骨折时,在那里按摩,把那药丸丢在了那里,并且一再强调说:“只要把那药丸拿回来,让我一吃,我的病就都好了。”可母亲说的这些话,根本就是上年纪人的糊涂话,子虚乌有,姐姐没有办法去完成母亲交给她的这项任务,所以母亲就在每天下午差不多同一时段,会催促我姐说:“天快黑了,快去把那药丸拿回来吧,那是咱的东西,拿回来了,我就不忧心了。”姐姐反复给母亲提醒和解释,但根本于事无补,母亲始终不依不饶,执意要让我姐去拿,并且在看到我姐没有半点行动的意思后,会一次次生气,会抱怨,嘟嘟囔囔地说:“养这闺女有啥用。”
不用问,母亲这次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拉过一把小藤椅,坐到母亲床边,决定跟她认认真真聊一会儿。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有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但我需要去验证一些细节。
我看着母亲的脸,笑容可掬地问:“妈,你是不是想叫我去把那药丸拿回来?”
母亲以一种完全是抱怨的口气,慢且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是央不动人家了。我叫恁姐跟我去拿药丸,她把我推到胡同里,往那儿一坐,屁股怪沉,跟几个老婆扯起来了,把我撂一边,不管我了,也不去拿药丸了。她这是在哄我哩,我一直跟她说好话,她都不去。”
我问:“你知道那药丸在哪里吗?”
母亲嗫嚅着说:“那不……就在那年……给她按手那里?我这七记八忘的,也说不成了。”
我又问:“你知道是啥药丸吗?”
母亲想了想,从毯子下伸出右手来,将食指蜷曲在大拇指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很认真地说:“就是个……大药丸,黑色的,那个给我看病的老头说,我只要吃了这个药,病就都好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已经胸有成竹了。我握着母亲的手,用非常认真、坚定的口气对她说:“妈,你放心吧,我今天下午就去把那个药丸拿回来。”
母亲听了我的话,眼睛中都放射出了明亮的光芒,但她依然有些不相信、不放心地对我说:“你可不敢哄我,下午去的时候,一定叫我跟你一块儿去。”我爽快地答应了。
母亲这次真的相信了,深情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期待。
我站起来走到屋门口,对正在缝纫机前做活的姐姐和妻子说:“我已经答应咱妈了,下午一定想办法去给她拿回药丸。”
姐姐一边做活,一边笑着说:“我是管不了咱妈了。上午她闹着要我跟她一块儿去拿药丸,我心说把她推出去转个圈,在胡同里说会儿话,她就把这事忘了,谁知道,她还真是固执,非去不可。我听她说那云彩眼里的话,上哪儿去给她拿药丸?后来把她推回来了,就怄起气来。”
下午两点多钟,我刚午休起来走到院里,躺在竹床上的母亲就喊住我说:“咱去拿药丸吧?”
我连忙走近她身边,大声说:“你不要管了,我一个人去就中。”
母亲又眼巴巴地看着我,半是请求、半是无奈地说:“你可不敢哄我。”
我信誓旦旦、壮士出征般地向母亲保证:“我现在就去!”
就在我热血沸腾,带着一种神圣的责任感,推起电动车准备出门时,母亲躺在床上看着我,再次大声叮嘱:“你可快点回来。”
我大声回应了母亲。
谷雨后的气温已宛若夏天,大街上柳丝垂绦,青草舞风,阳光格外刺眼。
来到平素取药的大药房,同店老板简单沟通了一番,她心领神会,立马给我提供了两种药丸。一种是暗红色的“山楂丸”,一种是棕褐色的“保和丸”,并向我作了药性说明:“吃荤腥滞胃时,可以吃山楂丸;吃米面滞胃时,可以吃保和丸。按你说的情况,让你母亲吃一两次这两种药丸,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拿着这两种药丸,如获至宝,如沐春风,跨上电动车,快速向家奔去。
一推开家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高声问:“你回来了?拿来了没有?”
我一边扎车,一边把车前篓中装药的小塑料袋提起,向着母亲晃晃,以示回答。
当我径直来到母亲身边时,她高兴得几乎要设起头来,眼睛直盯着我手中的塑料袋,就像饥肠辘辘的人在焦急地盼望一顿丰盛的大餐突然从天而降。
我根据母亲此前描述的特征,赶紧把“保和丸”拿出来,并从纸盒中抽出里边的透明塑料托盘,举到母亲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看,就是这盒药,黑色的,给你拿回来了。”
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看着我手中举的药丸,用一种非常激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对,就是这药丸。”
我怕母亲看得时间长了发现破绽,就迅速抠出一个药丸,递到她手里,表现得像她一样兴高采烈地说:“快吃吧,吃了这药丸,你的病就都好了。”
母亲把药丸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像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宝,目光中透出一种惊喜和幸福。她看着,看着,像是要进一步了解拿药过程是否顺利似的,怯怯地问:“你到那里,他没说啥就把药给咱了?”
我结合自己过去曾经按摩过的经历,开始杜撰说:“那个按摩店换地方了,搬到了丰收路边,我姐她根本找不着。我找到那里的时候,那个老板说,恁去年把药丸忘到了这里,我一直替恁保管着,恁现在来拿了,我也就不用再操这个心了。”
母亲又问:“他没说不给咱吧?”
我说:“那个老板我认识,姓王,是个残疾人,很老实,今年60多岁了,他老伴也是个残疾人,不会给他做衣服,你还记不记去年冬天,咱把家里的旧衣服收拾了一大包给他送去了?他咋会霸着咱的药丸不给咱呢?”
母亲轻轻地叹息一声说:“看来他也是个苦命人啊!”
我看母亲这时已经深信不疑了,就劝她说:“快把这丸药吃了吧,吃了,你的病就都好了。”母亲孩童般天真地说:“中。”
我给母亲端着水,看着她把这丸药分两次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下巴一抬一落的,很享受的样子,很快就吃完了。我趁势问道:“苦不苦?”母亲很爽朗地回答:“不苦。”
我总结说:“咱的药丸拿回来了,你也吃了,这回该放心了吧?”
母亲也很释然地说:“放心了,这回我也能睡着了,不忧这场事了。”
看着母亲欣然悦然、一脸满足的样子,我的心里顿时也像喝了一杯甜甜的蜜水。
细细品咂着这种甜蜜而又幸福的滋味,我忽然这样想:自古以来人们都说“百善孝为先”,那么孝顺老人,不就应该是时时笑脸相迎,顺着他们的心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