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禹贡》篇说我们的怀川“厥土惟白壤”，是那种不同于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的白土地，这是我们故乡胸怀的静净一心与操守的矢志如一，是付出上的完全彻底与一己欲求上的忘掉自己。母亲一样的白土地，默默承载着太行山亘古的挺立与坚毅的钢蓝，平静地面对着沁水不老的滔滔东流与致至地灌溉与浸润，大自然轮番的荣荣枯枯，在这片白土地上无论是繁荣还是凋敝，她永远保持着接受的态度，自古迄今一如既往地将希望融入生命方式，养育了怀川一代代生生不息的后续子孙。

  我的母亲裴玉英先生，是千千万万怀川母亲里的一员，自然也是白土壤一样的母亲。如果母亲在世，她老人家应该是108岁了。81岁辞世，到今年，她的冥寿，是这个确切的纪年。母亲离开27年了，念兹在兹，她临终前说给我们三兄弟的话，言犹在耳：“你们都是干公家事的人，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自古都是忠孝不能两全。妈老后，你们不要跌着、抢着踩着节气来看妈，耽误了公家事。什么时候闲了，路过这儿，到妈坟上看看，坐坐，吸根烟，说说话，就行了。”白色是把自己的欲求归零的颜色，白土壤一样的母亲，即便在安排身后之事的时候，心里依然还是没有她自己。

  自16岁被老和家迎娶进家门，26年里，母亲生养了我们姊妹七人，时间跨越了民国的军阀混战、土匪蜂起、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共和国初年的合作化时期，世事的急遽变迁与政体的轮番更迭，生存环境的动荡与安宁极度失衡。那段时间里，父亲在老河口、武汉、安康、上海等地经商，与母亲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出身富裕贤淑，气质优雅高贵的母亲，只能以纤弱的双肩独自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直面时岁应接不暇的变故。尽管饱读经史子集的祖父，在教席之余，能够在她身旁点化指导，勤劳忠厚的祖母在灶旁、织布机上每每给她以援手，然而已渐入老境的公婆，不时仍须母亲悉心照顾。一个个都是从少不更事里慢慢长大的子女，在比树叶还稠的日子里，涤滤着母亲心灵的静净，不断扩大着对母亲五内里“我”字的占有。在她不再是她，已经完全是全家人、全家事的时候，母亲这才真正把自己化为脚下这片土壤的白色。

  天下母亲都具备生命传承的天性，从肉体到精神，从习惯到言行，有意无意间陈陈相因地形成每一个母亲系统的生命工程。我们家是一个可以把一句话或几句话一代代传下来的家庭，传到母亲这里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给我和姊妹们听。那些曾经被我们认为是唠里唠叨的话，经过了才明白是我们做人亟须汲取与践行的人生经典。伟大的人是一句话顶一万句，而作为普普通通的母亲，她用一万句或者更多的遍数重复着一句话对我们姊妹们的慎重提醒：“孩儿呀，能在别人不乱的时候自己不乱，别人乱的时候自己还能不乱，你就会比别人多出一个不乱。活人活的啥，就活在自己的不乱上。”乱是急剧动荡留在人心里不安然的感觉，浮躁导致的不冷静常常让人判断上失误与行为上夸张。从硝烟弥漫的军阀混战，月黑风高的土匪越货，烧光、杀光、抢光的日寇扫荡，兵戎相见的国内战争，一直到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与合作化运动，反右，四清，“文革”等，一个个长大成人的大姐、二姐、三姐、大哥、二哥、我与最小的妹妹，不时聚在一起的时候，无不感激母亲从先辈那里传下来的唠叨。母亲传下来的话，是可以分类的，列在首位的是让我们实实在在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她常说：“活人就像水里撑船，多深的水，能撑多大的船。”母亲把做人比作水，做事比作船。没有把做人的品德积累得深厚端正，就承载不起远行的人生巨轮。

  母亲最重视的是子女中娶进来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她从祖上传承与自身体会中感慨颇深。她说哪家娶进一个好媳妇，三代兴旺，哪家摊上一个坏女人，三代倒霉。至于贫富、丑俊、学识、地位并不是先决条件，宽厚贤良、任劳任怨才是取舍的首要标准。于是，她对待字闺中的女儿要求甚严，有时竟会以一种不近人情的方式，要求她们要这样做，而不要那样做，趁她们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要把她们一个个调教成未来称职的媳妇和母亲。她说，没有把女儿调教好就嫁出去的母亲，是一辈子心里的疼，祸害自己是咎由自取，给对方酿成不幸实在愧对头顶三尺的祖宗与先人。但是，母亲对于儿子的教育也是从不松手的，首先要求儿子从小就要做一个不怕吃亏的男人。她说，男人的天性，是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送给社会，送给自己依托的时代。挖空心思光想索取的男人，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又小气了？”是母亲对我的严厉警告：“舍得从自己身上拿出去，就得有挣得来的正经本事。”

  母亲是我们家里永不沉没的船，她把自己全部活在大家身上的时候，她就永远活在我们后人的心里。

  “厥土惟白壤”的怀川大地，养育了我人之为人的母亲。

  我爱你，我爱你们，天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