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很是怀疑自己的文字能力的。
小学、初中都在“文革”的洪流里度过,没有多少书可以读,就连课本也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本语文课本,第一课5个字,毛主席万岁!第二课7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10个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如此的语文课本,老师教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是可以想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国人民一个声音,那个时期我们写作文,无非天下文章一大抄。抄的时间长了,便不会讲自己的话了。本来我家是中农成分,听父亲讲,解放前有几十亩田的,农忙时还经常雇些个短工。但作文写到“我的家史”时,总还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倒不是为了给曾经殷实的家境打遮掩——那时候还不知道诡诈,只是抄习惯了!
虽然失去了自我言语的能力,但如果用心,抄也能抄出层次来。排列组合时注意一点,抄出来的文章就不至于结构凌乱;摘录的时候认真一点,便不会把“北京消息”一类的字眼儿也抄进去——我小学时一个同学让语文老师狠狠剋过,就是因为他把“许昌消息”抄进了自己的作文里。所以,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的作文还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读呢!
如此这般地混下去,那纸里包不住的火炭终于在大学里熊熊燃烧起来。大学里教写作课的老师是杨洁文先生,有一次他给我们布置写作课作业,让我们自拟题目,写一篇议论文。当天下午,我便以“论道德”为题写了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交了上去。下一节写作课,杨先生印发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学习的榜样,一篇是批判的材料。不幸的是,那篇让同学们批判的材料,就是我的那篇《论道德》!看到这里,朋友们能够想象得出我是如何头大了。老师让我们学习的文章到底什么内容甚至是谁写的我都没听进去,老师和同学们是怎样批评我那篇文章的我也一点没记住,只觉得当时的脸烧得厉害。要知道当时的我才17岁,情窦已开,班里还有6个女同学!从此以后,杨先生的写作课布置的所有作业,我便一次也没有交过。
不交作业是因为不能写,害怕再被当成反面教材。但后来大学毕业走上了讲台,语文老师不能给学生写下水作文,是无法镇住学生的。为了当一个能够在教室里看到艳羡目光的语文老师,我开始订阅《小说选刊》,并到市图书馆办了个借书证,一年时间把自列书单的外国文学名著读了个遍——大学里没有教外国文学的老师,只发了教材,没有课时。同时,我还把十表八书之外的《史记》通读了一遍,记了一尺多厚的读书笔记。在读小说时,我坚持了一个习惯,即一字一句地读,无论短篇、中篇甚至长篇,都这样坚持。不知不觉中,所读的文字仿佛不再是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眼前,而是自己心仪的朗诵名家在耳边演播;读书笔记也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佳句摘录,体会、感悟甚至评论也都写得渐入佳境。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投稿。
转瞬间,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已经8年,8年间我送走了5届高中毕业班。市教育局招考公务员,我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入选,而后撰写公文,起草讲话,总结思路,考察报告……繁忙的工作之余,为了保持自己语言文字的弹性,偶尔也写些杂感、随笔投到《焦作日报》,后来有几篇居然给发表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稿变成了铅字,激动了很长时间,虽然稿费只是个位数,但自我感觉写作的能力与自身的价值已经升华到了另一个层次。一年后,一篇题为《岂能怠慢了帮凶》的杂感获得《焦作日报》征文奖,《爷爷孙子和驴的启示》居然获得了河南省好新闻二等奖。
在报社老师们的擢拔和鼓励下,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可以作码字的材料了。特别是当时王菊山先生做第三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开辟了“百家言”专栏。有一两年,我和几位爱写杂感的朋友,几乎垄断了这个栏目。激浊扬清,抨击时弊,舞文弄墨,挥洒豪情。再之后,“怀川快论”“山阳夜话”那些稍稍有些文学弹性的栏目也开始刊发我的文字。不仅如此,我自觉笔底文字中那种愤青情绪也悄悄变得不再那么激烈,渐渐有了一些文化的感觉。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也从机关到了学校,开始亲自耕耘自己的那片教改实验田了。
记得在2006年前后,当时全国教坛风云人物李镇西先生到许衡中学讲学,许衡中学校长张璧宏先生邀我听报告并陪镇西先生吃饭。席间镇西先生谈到他自己每天要做的“五个一”,即读一万字的书,写一篇教育随笔,和一个老师或学生谈一次话,深入思考一个教育问题,听或者评一节课。听完之后,顿觉汗颜。镇西先生也在做校长,自己也在做校长,这做人做事的差距也太大了吧!见贤思齐乃夫子遗训,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也会有些作用的。于是暗下决心,一周至少要写一篇教育随笔,发在“教育在线论坛”上和大家们切磋。如此日积月累,两年下来,居然成就了一部30万字的书稿。我将其中一篇随笔的题目拿出来,以《期待是美丽的》为这部书稿命名后,交给在京工作的好朋友杨寿良先生。寿良先生深解我意,不久,《期待是美丽的》教育随笔集便在开明出版社出版。要知道,对开明出版社我向往已久,那是由叶圣老、夏丏尊、丰子恺等先生们创办的开明书店发展而来,在教育学术领域享誉甚尊。2010年,我将《期待是美丽的》拿出来参与河南省教育科研成果评奖,有幸获得当年河南省教育科研成果一等奖。
在近8年的校长生涯中,我坚持做了两个国家级课题的子课题,用“诱思探究学科教学实验”从根本上改变了课堂教学结构,用“新教育实验”真正润泽了校园风气。实践了该实践的,证明了能证明的。我用事实向世人昭示,做教育,正道是走得通的!三流的生源,二流的教师队伍,也可以培养出一流的学生!然而,长期以来,我国基础教育积弊太多,一个学校能做的事情太有限,面对太多的无奈,甚至连骂娘的劲头都会消散净尽。即使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中,我也经常会被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包围。在“百年树人”被公然扭曲为“三年追分儿”,师生关系由原来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被轻松异化为“来料加工”的情势之下,自己心底那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般的委屈久久挥之不去。所以,当省出版集团征询我的意见是否愿意加盟时,我觉得又一次机遇在向我招手。从改变教育供给与服务入手,或许能够走出一条改善教育积弊的新的途径。于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我离开了正在成长中的焦作市人民中学,离开了已经工作30年的山城焦作,到中原出版传媒集团开始主持数字出版工作。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挤出时间整理自己的文稿,陆续出版了随笔、散文、杂感集《临风集》、书法理论《中国书法二十六讲》、诗词手稿《啸余诗草》、旧体诗词集《山前诗稿》。当然,还有几个选题虽在心中酝酿已久,但苦于抽不出时间,只能暂时搁置。面对一本本属于自己的精神发育的印痕,我常常在想,若非大学时杨洁文先生下的那剂猛药,我可能到现在还沾沾自喜于自己那不值一文的组合技巧;若非《焦作日报》的鼓励、呵护与支持,我可能至今还不敢触碰铅字。近几年,虽然我在省城工作,但时常还有一些文字会投给《焦作日报》。每每朋友相聚,他们谈起对我生活与工作的了解,多是从《焦作日报》上获得。听到这些,我都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
人生最难记起的是摇篮,最不能忘记的也是摇篮哪!如果说我现在做出了一点有意义的事情,积聚了一点点的正能量,那一定与恩师的教诲、与焦作日报社师友们的相助无法分开。我的电脑书签中存有《焦作日报》的电子版,每每打开那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版面,脸上总会泛起一丝温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