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在不断进化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新的词汇与句子融入日常生活,来丰富我们的表达。比如,学会玩微信的父亲,在儿子抵触相亲时,用网络流行语“我真是醉了”来表达他的不解与无奈。“我真是醉了”比起“我快被你气死了”,多了几分诙谐,减了一些怒气,但内核是相通的,那便是恨铁不成钢之憾。
比较起来,我更偏爱家里的老词与老话。它们年代久远,从历史的褶皱里一路跋山涉水,带着祖祖辈辈喉舌间的体温,贴合我的耳膜。而网络流行语却肤浅一些,水过地皮湿,蜻蜓点水,过一阵就消失了;同时它又过于娱乐,过于萌化,更偏向于抒情而缺失生活哲理的支撑。
我在写作时,会遇见普通话无法表达的情况,这时我就想,这么一个意思在村里会怎么说。这样一想,也就理顺了,感觉跟着便出来了。所以我经常说,老话是每个人创作的母土。和普通话比起来,村里的话可能有些粗糙,却带着生活的温润,它大多数情况下是活生生的,能抵达情感与理性的更细微之处。
比如在地里拔草或者割麦子,太阳当头照,你汗流浃背,连日的劳作让你无暇洗澡,泥垢堵住毛孔。这时就浑身不舒服,有如针扎。你会想到如芒在背,你会想到痒,但是我想到了“麦草”。“麦草”是我根据村里读音组合的词汇,我确信它就是这两个字。在遥远的过去,我们祖先没有发明“痒”这个形容词,便借用“麦草”这个名词,它比前者更鲜活,你想啊,麦草落进后衣领,带着它的麦穗和肌肤摩擦,自然是很痒了。
再比如“酸里虎”,这是我们这一块的方言,它的书面语叫山楂。如果你没吃过山楂,光凭别人的介绍,说它怎么怎么酸,怎么怎么生津,那都是虚弱苍白的。但是有了“酸里虎”这个词,你就会瞬间明白:呀,酸里面的老虎,老虎是大王,在酸的国度称王称霸,那肯定是酸得无法无天了。在这里明显乡村词汇更胜一筹。
还有一个词叫“信荒”。我查了词典,没见到这个词。在我们那一块,“信荒”就是寂寞的意思。它是如此传神,比“孤独”“寂寞”拥有更深的情感体验: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人给他捎来口信或者书信,那他该如何挨过那漫长的时间?他等着谁的信儿?那个人是不是把他忘了?你细细体会吧,究竟哪个词汇更厉害。
除了散落乡间的原生态词汇,我们还拥有数量庞大的民谚与俚语,这些话无不带着先辈们的智慧与深情。
那时候我还读着书,外婆还活着。每次去她家,她都要对我进行思想教育。情景是这样的。外婆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水果与牛奶,看着我风卷残云。在她温暖的目光里,我一边听她细细碎碎地唠叨,一边从零食里腾出嘴回应她:“嗯,知道了。”当时我不在意,现在想来真是至理名言。她说的“人勤地不懒”与“你饿地皮,地皮饿你肚皮”,是劝我要勤奋上进,她用种地比喻读书,讲出了天道酬勤的含义。她说的“出门三分小”,是劝我低调为人、心怀谦逊,劝我与人为善,把别人放在更高、更重要的位置。她每次说完都要加一句“话丑理不丑”,这是她自己对村庄语言的评论,这含着谦逊与谦卑。但是,我要说这些老话真的很美,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永远在外婆的目光里,听她说下去。
最近我开始相亲了,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我对相亲是有些抵触的,认为那是老一套。我渴望一场邂逅,渴望浪漫,而不是带着结婚目的,直奔主题地讨价还价。姑妈费尽心思张罗,结果不能如愿。她语重心长地说:“枪头不快,把枪杆使折了也不中。”原谅我,我记住了这句话,是出于对村庄语言的迷恋,并没有理会话语指向:它有生活的哲学,意思是要我发挥主观能动性。
在网络发达的今天,我们不仅需要“有点方”“蓝瘦香菇”等词汇来卖萌装呆,也需要老话来坚守我们的传统与文明。偶尔读到乔叶老师的《酸里虎之恋》,我很欣喜,它为我指出了一个方向,那便是尝试用自己的土话书写。这也是一种传承,尽管在时代洪流面前很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