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宁夏,朋友建议我去沙湖游览。这本不是我计划在宁夏的旅行目的地。千里迢迢抵达塞外,去观看内陆地区常见的湖泊,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后来还是去了。刚游过的西夏王陵已经差不多填饱了我的人文胃口,我也想看到更多的西域自然景观。但面对这个湖泊,我还是犹豫再三。湖泊和船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我的家乡就有号称小三峡的高峡平湖,游船坐了太多次。出点名的湖泊,比如鄱阳湖,我也坐游船抵达过。沙湖相较起它们,水不算清,湖面也不算宽阔。但真正泛舟其上,沙湖还是给了我莫大的惊喜,成为我在西夏王陵厚重的历史文化之外,所认识的宁夏的第二张面孔。
首先就是那一丛丛的芦苇。它们让我想起的,竟然是《大话西游》里紫霞出场的那一幕:在那唯美忧伤的箫声中,紫霞架着竹筏驶过沙漠中的河流以及丛丛芦苇。后来芦苇在河水中移动的镜头几次回放,伴着那忧伤的箫声,成为最打动我的一道风景线。紫霞这个人物的出场,也因为这一段风景和音乐而有了一定的宿命色彩。最后紫霞为爱而死的悲剧命运,不得不说是与前面这段忧伤音乐与奇美画面的照应。
沙漠中的河流与芦苇,本身就象征着死亡。
但在这沙湖之中,这种象征意味却变得淡了。因为这不是一条狭小的溪流,在沙漠中摸索自己存在的脉搏。这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沙漠只能成为它的装饰,就像一面铜镜需要雕刻上一些纹饰一样。一定程度上,沙湖的确就是一面铜镜。如果那些内地的湖泊可以称为玻璃做成的镜子的话,沙湖就是一面铜镜。它的质感也许是粗糙的,但却更为珍贵,也更有故事。
沙湖的粗糙,是因为沙子的打磨。虽然沙子无法将水打磨出粗糙的手感和观感,但却从另一个层面上将水变得粗糙,那就是颜色。因为沙子的存在,沙湖水虽仍然细腻,却不再清澈。浑黄的湖水与清澈或碧绿的湖水相比起来,就是粗糙的。好在有一丛丛的芦苇散布在湖中。芦苇还没有完全枯黄,更多地呈现出碧绿之色。这种碧绿与湖水的浑黄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关于色彩的和谐图画。如果说泛黄的水是坚硬的话,那些芦苇随风飘动的绿就是柔软了。坚硬与柔软的搭配,让这湖泊焕发出别样的美,甚至让我想起苏东坡的诗句“浓妆淡抹总相宜。”这同样是描写湖的诗句,只是所描述的是身处江南的西湖。西湖是配得上这样的佳人之喻的,但沙湖同样配得上。如果说在苏轼的诗句里,西湖是西子的化身,那么可以用来比拟沙湖的有王昭君等汉族美女,同样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少数民族美女。我想说的是,她们的美并不相上下。甚至沙湖因为身处沙漠之中,反而更加珍贵和神秘。如同江南水乡对水的习以为常一样,西施如果不是参与到历史事件中来,也应该不会被人记住甚至知晓。
沙湖的神秘和珍贵不断给我惊喜。船行沙湖之中,我不仅被那些芦苇的美所震慑,更被沙湖的大所震撼。它超出了我对于干旱的西部的想象。我们一路行车,还没有抵达宁夏,就已感受过那辽阔的干旱。而沿着这干旱走,我们却步入了水的王国。如果用数字来表示,沙湖足足有45平方公里,是我这个来自中原的人很少遇见过的。如果它出现在江南,那么不足为奇;出现在中原地区,都算是一个宏大的景观了,但它却出现在了西域辽阔沙漠的旁边。沙漠与水的僵化关系在我脑中被打破。在我的固有印象里,沙漠就是水的反义词,也是水的克星。小时候看过有关沙漠的电视剧,都少不了有人在沙漠中濒临渴死或者渴死的绝境。因为这些情节,沙漠就像是水的天敌,它吞没水就像狮子吞没羚羊一样自然。但是在这里,它们奇迹般地上演了和平相处的情节。狂暴的沙漠与温顺的水相互依偎,相辅相成地存在着。
我们乘船抵达沙湖的尽头时,真正见识到了这种相互依偎。湖水的尽头呈现出一个大大的沙脊,就像是一个小山一样立在远处。不过,这里的山不是绿色或灰色,而是金黄色。太阳耀眼的光芒从沙子上反射过来,让我们有些睁不开眼。这强烈的光线几乎是沙漠景观的常态。不管是在我曾经抵达沙漠的直接经验中,还是从电视、书籍等间接经验中,沙漠里的光线一直是这样热烈饱满,就像是梵高、塞尚油画里用到的显得粗糙的色彩。我难以想象阴天里沙漠是什么模样。也许这是因为沙漠地区的天气中,阴天是极为少见的。在我生活的四季分明的中原,阴天往往意味着雨水的来临。而雨水在沙漠中是多么罕见甚至珍稀啊!同样,阴天和由阴天而带来的柔和温婉的光线色彩,应该也一样少见。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之中,眼睛同样也深一脚浅一脚地深陷进沙漠强烈而粗糙的光线中。当我们登上沙丘顶端,再回过头来望向沙湖,却意外地看到了沙湖水并不浑黄,而是那样清澈,它和那一丛丛芦苇构成了一幅柔和温婉的画卷。的确,站在沙漠里,观看沙湖,真得就像看着一幅画。因为两种对比太过强烈,我们惯常的审美无法把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观统一到现实中来。
但在沙湖,它们的确统一了。虽然到过的地方并不算多,但我也在其他的沙漠中见过水,其中,最为有名的要数月牙泉了。环绕月牙泉的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沙漠,鸣沙山的高度要比沙湖旁边的沙丘高得多。但月牙泉也只能称作是泉了。虽然以富有传奇色彩的月牙形闻名于世,但它并未超出我的想象,给我提供更独特的审美经验。在我的记忆里,月牙泉只是鸣沙山的点缀。与之相反,沙湖名气虽在月牙泉之下,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两种完全对立的事物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平衡,任何一方都没有压迫对方,从而相互成就了对方,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景观。就好像斑马和狮子同时存在,草原才是真正的草原一样。
经过单纯的视觉审美之后,步入沙湖生态博物馆,才深入了解了这种平衡的含义。水是生命之源,因为这浩瀚的湖水的存在,不仅养育了无数的芦苇,更养育了数不清的动物,尤其是鸟类。我在船上就看见过许多鸟,或者在芦苇丛中三三两两浮动,或者在天空中高高飞翔。在湿地生态博物馆里,我才知道这里鸟儿种类和数量之多。虽然濒临着沙漠,濒临着生命的“禁地”,但这片湖泊孕育和承载了众多的生命。沙漠的干旱可以吞噬许多生命,湖水的湿润却又在不断滋润着生命。这种生态的平衡,才是一种真正的平衡,比单纯的审美平衡更有意义,也具有更广泛意义上的美。
我从沙丘再次走向沙湖,走到岸边来欣赏这烟波浩渺的湖泊。时间已经到了正午,简单吃过午饭的我,竟然想起了午睡。这不仅仅是一种身体需求,更是一种精神需求。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通往湖边的芦苇小岛的路。那其实是一块架在水面上的木板,并不牢固,一看就是别人临时放上去的。但想要跟芦苇亲密接触的我,不顾鞋湿甚至掉进湖里的危险,就从那木板上跳了过去。这是几个几乎连在一起的小芦苇岛。我又跳了一次,来到了一个较大的岛上。虽然说是较大,但就是五平方米左右。小岛上长满了芦苇,把我遮掩起来,外面的人看不见我。我坐下来,看着身边高高低低的芦苇,看着近在咫尺的湖水。这是我第一次与这么高的芦苇接触。我拿出相机拍摄了芦苇的各种姿态。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从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超脱了出来,因为是节假日,沙湖的游客不少。而现在,围绕在我身边的声音只有湖水拍打小小芦苇岛的声音。于是我就在芦苇上躺了下来。那是往年的芦苇折断后铺在了小岛上,颜色枯黄,应该是有人在上面躺过。我躺下来,看着高高扬起的芦苇,在风中轻轻飘动,然后又闭上眼睛。我真想在这小小的只容我一身的岛上午睡,也真的小睡了一觉。后来,我在诗中写道:我在沙湖小睡/睡在芦苇的梦里/睡在沙子的异乡/睡在水的一次失踪与涨潮中/四周安静/安静如/芦苇的生长与枯黄。
从沙湖出来,我们开着车走了很远。夕阳渐渐西斜,然后落下。这水流与湿地一直延伸了很远很远。我这时也才知道绿洲的含义,也才真正知道“塞外江南”的含义。夕阳在芦苇丛中跳跃穿行,夜色像湖水一样渐渐将橘红的光芒一点点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