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头他拉,这个名字念起来有种音韵学上的美感,抑扬顿挫。原是蒙古语,意思是西南的庄稼地。想必很久以前,此处也曾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然而,那会是多久之前呢,在怀头他拉几幅岩画前,我发现已经无法用惯常的方式去理解时间。岩石上,是一些拙朴的刻画和描摹,来自动植物,以及人类。腰线细长,正在疾驰如飞的狼或雪豹,犄角锐利,体格健壮的野牛和马鹿,温顺的羊正在低头啃食青草,三马架套,志在必得的猎手,飞矢划出精美弧线,相依相偎的阴阳鱼,骑马之人,神情专注的男子和女子,后来出现在佛陀胸部的“卐”字,某种沐浴在阳光下的强劲植物,狩猎,放牧,追逐,休憩,舞蹈……千年前的种种存在,被观察,被记忆,并在坚硬的岩石上,由另一种石器仔细磨划。那些场景,构图精简,寥寥数笔,但是活泼,泛出神采。
岩石之前,时间自今而昔。想那定是天空明澈,阳光温煦的一些时日,高大山脉在远处连绵,山顶积雪发散幽微蓝光,风从山顶披拂而下,漫过原野,翻动草木,掀起阵阵凉意。大地苍茫寥廓,丰茂植物正在生长,草色之中,蓝色湖泊如同珠宝镶嵌。另有一些河流,正在缓慢流淌,静谧水面银光泠泠似有声响。一场狩猎在远处进行,静伏,呼喊,奔腾突围,健壮男子裸露肌肤,阳光已给他们镀上某种金属光泽,近处,女子、孩童和老人守着生活营地,炊烟熄灭,然后升起。母系时代早已过去,女人从某些繁重劳作中解脱出来,开始纺织烹饪。石纺轮,牛羊毛,植物纤维,烧制的粗陶器皿,采撷和种植一些果蔬,编穿珠贝,沿着河谷找寻彩色石子,这些细微,足够忙碌一个整天。老人并不太老,仍旧躬身劳作,孩童赤足,嬉闹之中种种模仿学习……时间缓慢,如同从大麻上剥下纤维,每一件事情都认真对待,话语可以和笑声一起传到远处,夜晚到来,天空被篝火映红。
如此想象,如此关注这些穿越时间却依旧烂漫的画面,我似乎也是其中之一:没有过度文明熏染,没有无以名状的偏执和奢望,一些习气尚未形成,太多烦恼亦未生起,没有过去之心,也不在乎未来之时,注重当下刹那,明白错失便是永久。劳作,爱,安眠,死亡……时间到底是何事物,我伸出手,可以触摸亦被他们触摸的岩面,可以感受他们曾经的愉悦和惊奇,以及强大持久的想象力,但我们的心,为何早已如此不同。
何为逝去,再不相逢,何为永存,亘古常新,一念而东,一念而西,刹那变幻,总成万年。这样的迷局,早该破解,然而沉陷太深,任谁都逃脱不掉。
可鲁可湖畔,我同样被时间迷幻:我所面对的湖水,并非千年之后,而是千年之前。当是千年之前的中秋节气,秋气并未凛冽,但是秋风早已瑟瑟,云在天空,已经散成絮状。雪也已经降临,罩着远处山头,仿佛杨絮层层堆积。湖畔芦苇已经黄去。这些芦苇,曾经青葱年少,曾经芦花似雪,现在它们成为另一种色泽,仿佛换了一套思想体系,与昔日旧友彻底决裂。巴音河自东南而来,缓缓注入湖中,仿佛一条游鱼,湖水又从西南流出,进入另一条湖泊(托素湖)。风偶尔凄紧,但是湖水依旧平静,依旧清明,天光云影,倒影其中,另一层芦苇,正在向湖底生长。我似乎一直坐在湖畔,风不曾吹乱黑发,湖水也不曾打湿双脚。曾经有人捏着木叉来湖中捕鱼,他们赤脚,俯身湖面,静无声息。也曾有其他女人,来到湖畔,用陶罐汲水。她们结伴而来,似乎并不急着汲水回去,她们将陶罐放置一边,临水梳妆。也有孩子跑来嬉戏,蓄养的牛羊曾来湖畔饮水,黑颈鹤和斑头雁曾在天空低翔。只是这一时,他们都已归去。鸟归巢穴,牛羊回到草场,孩子或许已经熟睡……湖畔静谧,再无其他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