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受好友金运邀请参加一个国学座谈会。我入座后,他端上一只带盖儿的青花瓷杯,还嘱咐我稍等再用。我停了一会儿掀开盖儿,发现里边泡的是两粒胖大海,壳已开裂,迸出的瓤子毛茸茸地几乎涨满了一整杯,就像两坨绛红色的云雾,美得了不得。
这有些太意外了,于40多年后与胖大海邂逅,勾起了我对已逝岁月的万般缱绻。
金运曾是我的学生。1973年,正值“文革”时期。因学校师资短缺,从企业选了一些工人到学校代课。我当时19岁,有幸成了市第十三中学的工人教师。第一节课,我端了一只泡有胖大海的玻璃杯。台下的学生们,包括金运在内,当时才十三、四岁,一下被我的胖大海所吸引。但他们哪里知道,胖大海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时光回溯至1964年,我就读于市第一完校。升四年级时,我所在的二班迎来了新的班主任——马好学老师。他教语文课,30多岁,中等个子,挺鼻大眼,眉清目秀,衣着朴素而干净,风纪扣系得严严的。他嗓音不高,略微嘶哑,但上课时总是尽量把字咬得很清。他爱用玻璃杯泡胖大海喝,一般每次两粒。我个头矮,坐最前边,上课时经常走神,所以经常受到马好学老师的眼神“关照”。但他从不给我难堪。一次他只泡了一粒胖大海,竟比平时的两粒发得还多,颜色也由浅赭变成了绛红,非常好看。
走神之际,我的课桌被敲响,哐哐!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满是白粉笔末的手。他早已站在我面前,正严厉地看着我。我赶紧坐端正,大气也不敢出。很意外,他一声没吭地回到了讲台上,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那天,他讲的是如何写记叙文,布置的作文是写熟悉的人和事。下课铃响了,他临走时看看我说:“你,到办公室找我一下。”
我去了,心怀忐忑地去了。可他仅是问了问我会不会写当天的作文,然后就放了行。我懵懵懂懂地觉得,他这是把给我的批评先攒着,让我好好写作文,将功抵过。
学校那时还没有电铃。传达室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口足球般大小的铜钟,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寒,都是由老校工——李师傅把它拉响。同时他还兼着看大门、烧茶炉、分发报纸等差事。他60多岁,头发几乎全白了,有点驼背,慈眉善目,遇到学生去茶炉房接水,他总会微笑着嘱咐说:小心点,不要烫着。他很少说“别浪费”三个字。但他会在打过上课铃以后再去看看,看水龙头是否已关好。
我搜索了不少关于他的记忆,还特意观察了他两天,写出了我准备用来将功补过的作文——《老校工》。几天后又逢语文课,马老师一进教室就看了看我。但没想到,心怀忐忑的我,迎来的却是一通大表扬。他一字一句地把我的作文读给了同学们。我当时很羞涩,但更多的是激动。尤其是当我拿到作业本,看到大段大段的标红时,幼小的心一下激动了好几天。就这样,马好学老师在台上,我在台下,天天看着他的胖大海,听他语重心长,听他妙语连珠,度过了我三年的最温馨的少年时光。
但天有不测风云,小学毕业时恰逢“文革”,我在家一待就是两年。直到1968年复学复课,我才踏进了市十一中学的大门,并当上了26班的班长。我当时很意外,乱世纷纭中刚进中学大门,若不是小学老师给予的好评和推荐,是绝对轮不上又瘦又小、总坐前两排的我当班长的。后来,我想起了马好学老师。
那时我还不懂感恩,更不懂怎么谢恩。一是年龄小,二是也没条件。但我仍感受到了一种美好的激励与鼓舞。很庆幸,开学不久,我的自命题作文《篮球场上一分钱》,又被我初中的首任语文老师朱照寰所看中,给予了评点和表扬。他的年龄比马好学老师要大不少,但气质上非常相像,知识渊博,德高望重。他从不对学生发脾气,再调皮的学生只要面对他,立马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和马好学老师有一个共同特点:讲课的语调很低,教室里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故事、典故一个接一个,使我们无不静气凝神,如醉如痴。遗憾的是,整学期打头至尾上不了几节课。不是学工,就是学农,要么就是军训和挖地道。这几乎成了我们那几届学生的全部记忆。朱照寰老师只教了我一学期。但我与他保持联系很长时间,经常写一些小诗、小散文,去向他求教。他每次都是先留下稿子,然后再约我面改。星星点点、一字一句、极其耐心和认真。他有时会找一本书让我带回去看,有时会布置一篇作文让我写。结束时还要鼓励我一番,要我坚持下去。那时的朱照寰老师,就好像一只值更报晓的司晨鸟,天天唤我早起,时时催我勤工。
1971年秋天,我因家庭困难退学,先在一个基建工地打小工。两个月后正式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喷漆工,告别了学生时代。其间,我曾去看望过朱照寰老师,并带了点小礼物。礼物不是别的,而是满满的一信封胖大海。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我为何选择了马好学老师常用的胖大海作为礼品。现在想来,也许是因胖大海对我爱上语文有引领之功,也许是因两位老师对我有同一不二的意义。总之,胖大海对于我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它那时就深深地刻入了我的不仅是记忆而是心灵,有了明显的精神支撑作用。我模仿马好学老师端一杯胖大海登上讲台,也许就是证明。胖大海,蕴含了太多太多的美好意味!
是胖大海,让我初通了文墨,后又与文学结缘,一路不停,做工人、当教师,进机关、下企业,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支撑我砥砺前行的,始终都是文学。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了文学创作,尝试了散文,诗歌,词律、纪实,剧本,小说等多种样式。发表、出版作品近230余万字。
俗话说,学艺亦效宗师。2012年,我结集出版文集、诗集各一本。当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两位老师,奉拙作以慰宗师。可惜人世无常,朱照寰老师已经谢世。后几经努力,于2016年秋天找到了马好学老师。此时长篇小说《驴长老》刚付梓还未成书,但我仍迫不及待地拜访了他。
那天,我和马好学老师聊了很多。没想他已80多岁了,竟还记得我的那篇作文《老校工》。其音容笑貌,一如旧时:“那时候,你个头不高、白白净净,模样很文静,脖上还戴了一个布项圈,上边提溜一个很大的长命锁,是银的,上边还有长命富贵四个字。那把锁,好像你一直戴到了小学毕业。那时候你话不多,就是上课不能聚精会神,不过每次考试的成绩还都不错……你有篇作文写得很好,题目叫《老校工》,记得我基本上全部给你标了红,还给全班同学读了。我以后教的几届学生,都听我读过你的那篇作文。我还把《老校工》与其他学生的范文装订到一起,传给了我儿子,他也是当教师的……后来,听说你调到了市委,又到企业当领导,很替你高兴,觉得你们一个个都有了出息,也想找你们说说话儿,可是又一想,你们都面临着工作、生活的双重压力,肯定一个比一个忙,顶多是见这个了,问问那个,见那个了,问问这个……”
老人家的朴素话语,使我深切地感受到,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他始终在默默地关心着我,也关心着他所记得的每一个学生,并期待我们事业有成,人人安好,就像一株老干乃发的报春梅:情寄桃李待雪消,如酥润雨沐新苗,无意春来一枝俏,有心冬去万朵娇。
2016年元月28日,是我的新书《驴长老》首发日,考虑马老师年事已高,我没有邀请他。书是几天后送他的。他高兴地接过书,连封面都顾不上掀,就动情地说:“都一连几天了,我常想起你在小学时的样子,我还想起了你那篇作文里的第一句话——每当我端起茶缸时,就想起了老校工李师傅……”当时我哭了。
前几日我又去看望了他一次。他听说了《驴长老》连获省、市“五个一工程”奖的消息,十分高兴,并急切地连连问我:“获奖了?获奖了?”我握着老人家的双手,一边不住点头,一边看着他的一脸沧桑,胸腔热流奔涌,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多天来,我只要稍有闲暇,就会想起他和朱照寰老师,想他们当初的样子,也想他们后来的样子。一个,有着慈父般和蔼的面庞;一个,有着修竹般清俊的身影。
我很庆幸曾是他们的学生,由一个懵懂少年,先遇马好学老师启蒙,后有朱照寰老师助推,爱上文学,长期坚守,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梦。
他们,就像凌寒盛开的报春梅,启迪万物于初醒:一年之计在于春。他们,也像忠于职守的司晨鸟,励勤万牲于晨曦:一日之计在于晨。
我作为他们的学生,一个后来者,当将其永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