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心目中就把沈从文看作了一尊圣像,一位高不可攀的文学大师,尽管他的人品、书品是那样随和、自然、亲切和美好,就像我们邻居家老爷子一样。
最初是读他的小说、散文,《边城》《湘西散记》《湘女萧萧》等,为他书中清新、淡雅、自然、不事雕琢的故事、人物和语言所倾倒。后来,了解更多的是他独特、可敬、可感、可佩的人生经历。他出生在偏远的湘西凤凰古城。以小学毕业的学历自学成才,当过兵扛过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因写小说成名,曾先后受聘于北大、西南联大等知名学府做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却因为政治原因被迫停笔几十年,而改做历史文物研究工作。他经过千辛万苦收集整理的古代服饰研究书稿,在“文革”时期被抄家散失殆尽,而先生却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在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期间,在手头没有任何资料可查的艰苦条件下,重新写出了一部大部头的书稿,为我们国家的古代服饰研究作出了突出贡献,至今仍被学术界奉为经典。
长久以来,沈先生亲切平和的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他经受痛苦的人生磨难却能够坦然接受而从不抱怨,他看似逆来顺受的软弱外表下一颗坚强不屈的灵魂,令我深深地敬佩和感叹!于是,到湘西凤凰古城他的家乡去看看,一直是我的心愿,这一次终于成行了。
我们先参观了位于古城中心小巷里的先生故居。这样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城,完全因为先生的盛名而名扬全国以至世界。这里,先生出生并且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小小院落便也不再清冷和寂寞。院落的四周已经变成热闹、喧哗的商业、旅游中心地带。只有一进院落的四合院,坐南朝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方向。很普通的一处院子,可见沈先生的家庭只是当地很平常的一户人家。沈先生故居,陈列了一些他故去后,从北京的家里运回来的、他曾经使用过的、我所见过的最简易的几块薄木板钉成的书架,一套看起来还有点价值的、使用过度的老式书桌椅子,还有他习惯写作时听的一架老式唱片机等旧物。陈列展览的东西不多,院子里的西厢房开辟的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出售先生各个时期、各种版本的书籍。
当我站在沈从文先生的墓碑前,这只是一块很不起眼的一人高的石头,一块天然七彩石头做成的墓碑,我感佩先生家人秉承先生低调为人的做事风格。墓地距离县城一公里,听涛山麓之上,面对沱江,清幽雅静,山风习习,属湖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据文物局墓志说明,先生的骨灰一半撒入了沱江,一半埋入墓地。夫人张兆和女士的骨灰后来也合葬于此。可是,我们看不到墓冢,也许他们与大地合为一体了吧。
先生的墓碑正面刻着他文章里说过的话: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墓碑背面,是书画家、沈从文妻妹张充和女士撰写的两句话: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两句话精准概括了先生的一生。因为墓碑石头是七彩的,篆刻碑文字体又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大清楚的。
墓碑的西面,有一横条石碑,上面刻着夫人张兆和女士在沈从文先生去世后,整理他们两人的书信出版时写的一篇后记文章,我慢慢读文字,夫人概括他们磨难波折终于又平静祥和的一生,感叹对先生的理解不够,表达对先生的怀念之情,读来其真、其爱、其情令人感叹唏嘘。
凤凰古城的另一位大师级人物——画家黄永玉,在通往沈先生墓地的山路上,为纪念表叔沈从文而偕妻子张梅溪立有一块碑,上面刻有他亲手写的、表叔文章里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战士如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两位凤凰古城养育的赤子在这里交集。沈先生经历过战乱和“文革”始终没有倒下。最终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回到了深爱的故乡,在这里安放了他疲惫的灵魂和身体。
微风拂面,山野幽静,沱江不息,我拜谒沈先生和夫人,默默地在心中与他们对话,仿佛到了他们的家里叙谈。就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我倾诉了多年的仰慕之情,以及心中关于人生事业家庭的种种困惑疑虑。他们静静地倾听,微笑着面对我,仿佛完全理解我的一切思想和感情。他们并不出声,却又仿佛给我暗示、给我力量,要我平静地坚持不懈地像曾经的他们一样坦然面对并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以一颗真诚的心对待所有的物是人非。他们仿佛告诉我,人生就是这样,如果没有波折便失去了体验酸甜苦辣的机会,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生命才能如此的精彩丰富、多姿多彩。
我顿悟:先生的一生不正像这面前的沱江水一样,看似一路平静流淌,谁又能体会波流下险滩阻碍时的惊涛骇浪?能够坚持前行而不停,终有所获,安息家乡,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定力啊!你们累了,安息吧!我再一次合掌膜拜。
心愿了结,身心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