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夜总是比城里黑,年气却比城里足得很。农历腊月,走在家乡的长街,犹如游在了年里。
街边淘麦子晾麦子的,都是为过年作准备的。记得那时母亲在生产队里看管磨坊,一跌进农历腊月,磨面的多了,磨白面的也多了。一年到头啃红薯、吃玉米面窝头的日子快要结束了。背着一袋面,走在街上,边走边打招呼。
“你磨了没?”
“淘过了,在晾呢,你磨罢了?”
“嗯,磨罢了。”
“磨罢了”仨字说出来,心里是舒坦的,就像吃进嘴里的白蒸馍夹块健腐肉一样滋润。
队里的磨坊在西坡的半坡上,带平车来拉面的,下坡时路人碰上都会搭把手扶下车子,谁都知道,那面就是年,面撒了好年都过不成了。
年是甜的,是母亲熬的腊八粥味道,是裹着糖、碎花生、核桃仁的祭灶火烧。
母亲常把祭灶火烧放在篮子里,挂在梁上吊下的绳子拴着的木头橛上。二姐摘下篮子瞅瞅,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赶紧又挂回去,篮子晃来晃去,二姐紧张地踮着脚尖顶着篮子,等母亲进来时,那篮子还在晃悠。
年长了几岁,父亲额头的皱纹像车辙子又深了几分。越往年根走,家乡的年气越浓,浓的时候仰脸看看,家家院里大冒热气。揉面、盘馅,蒸菜馍、豆包、大馍、枣花,炸肉丸、小酥、豆腐、花生,焯莲菜、芹菜,煮黄豆、猪头肉、猪肝,装灌肠。这些活儿一连惯下来,这热气里的年气还蕴藏着一股精神气。
大年初一早早起来,听到谁家放火鞭,小伙伴们集中就朝谁家跑去,不等响完,去抓地上掉落的炮,有时候刚抓住,“啪”一声,手一阵发麻,在雪地里用雪搓搓手,又去抢。
从大年初一到十五十六,村里戏台前人山人海,大辫戏、怀梆、二夹弦一出接一出,台上哐当哐当锣鼓喧天,台下热闹哄哄,卖甘蔗的,还有那卖芝麻糖的里三层外三层,转盘打得啪啪响,兜里有钱没钱,还能不让看?看戏的人不少,懂戏的大概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年还真是一种人气。
街对面的满洲也喜欢看戏,有人故意开玩笑地问他。
“满洲,今儿个唱的啥戏?”
满洲一脸不高兴地回答:“你咋光会问我,不会问别人呢?”
满洲憨厚不识字,但是个热心肠人,修平车是一把好手,谁家平车坏了,都往他那跑。
老虎棒、扭秧歌上街的时候,年气像打足了气的车轱辘硬邦邦了。孩子们坐在大人的肩膀上,树杈上,房顶上,到处都是围观的。五里长街,锣鼓走哪大人孩子跟着到哪,年又像一场欢快的锣鼓。
那时,我常跟着大人们在西坡缸窑、碗窑院、马坊练拳,春节也跟着上街比画过,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很多年没有在老家过春节了,但时常怀念那些欢乐的场面,即便城里灯火辉煌,我还是认为,乡下的年气是自然的,城里的年气是渲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