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历程中，不曾有一本书，像她那样令我魂牵梦萦。

  那是“文革”即将结束的时候。当时，我在一个煤矿宣传队拉小提琴，缺吃少住，生活非常艰苦。宣传队里有两个拉小提琴的，一个是我，另一个叫袁宗文。他比我大几岁，是个回民。我就是在小袁那里见到了那本书——《这事发生在列宁格勒》。那本书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是遍体鳞伤了，伤口被精心包扎着。每一处破损的地方，都被小袁用糨糊和各种不同的纸粘得妥妥帖帖。喜欢读书的我，发现了那本书时，眼睛如锥子般深深地透过封面扎进了书里。小袁在借给我书时，从那40多万字里，只拣出一句话撂给了我。他一脸严肃地说：“看吧，公理最终是会战胜的！”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书是繁体字，竖排。看时没有横排顺当，可当我进入书中的故事时，我忘了那一切。我是那样如饥似渴、如痴如醉。那些繁体字把我带进了炮火纷纷的战场，带进了伟大的俄罗斯人的“石头像人一样坚强”的性格，带进了新闻记者和女护士之间纯洁无瑕的爱情，带进了被德军封锁的列宁格勒，带进了那条生命线——拉多牙湖。我完全进入了那个我所没有经历过的一个全新的时空。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和作者一起体验着寒冷饥饿和死亡，体验着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和能把人卷走的暴风雪。还有两位情人费尽周折，在没有灯光，没有热水，没有食物，没有炉火的夜晚，在冰冷的空屋子里厮守的情景。他们多想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可萨沙接到了返队的命令，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他离开了他的情人。没有眼泪，没有肝肠寸断，有的只是平淡的话语。这段场景，应该是书中最为精彩的地方。作者用巨大的篇幅进行了心理描写。特别是女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所作的心理展示，她的情感是那么细腻，那么丰富，那么柔婉而曲尽其妙。那些文字梳理着我，融化着我。把我本来如遍地漫流的情感之水收进了一条岸上布满了鲜花茂草，无声涌流着的艺术河流。把我本来如顽石一样封闭僵硬的心，融化成了一团会呼吸有灵性的神物。她又像春风，吹散了我心中的乌云，让我体会到了生活的温暖。或许是书太少了的缘故，或许是我少年的心太需要情感的浇灌，或许是书中的氛围与我的处境产生了共鸣，阅读所带来的感觉是那么美妙。很快书中所洋溢出来的艰苦卓绝的气氛与我的生活连接起来。我也是那样贫困潦倒，无食无住。而我的生活来源，是依靠父母及弟弟妹妹来供给的，是从离我家100多里地，沿着那条公路带来的。那个煤矿何尝不是被围困的列宁格勒，和我的生命相连的那条公路又何尝不是冰封雪盖的拉多牙湖。书中的人们和困难作斗争的伟大精神，深深地感染着我，激励着我，鼓舞着我。读了这些，我不再害怕，我要像他们那样坚强地生活下去，来迎接黎明的曙光。

  可是，时隔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傍晚，当我在一个朋友教书的学校吃饭时，突然一个老师急匆匆地跑来说，快！快，图书馆的门不知谁打开了，没有人，我们快去拿书吧。我和朋友相视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丢下饭碗，就向图书馆跑去。夜色中，果然那个藏匿着无数书籍的屋门洞开着，周围很静。我的心突突跳着，怕是个陷阱。可没有犹豫多长时间，我们就冲了进去。如同一群强盗进入了宝库中。也许是上帝的眷顾吧，在那宛若汪洋大海的书排中，我竟然看到了那本和小袁的一模一样的书。第二天，我带着那本书回到了矿上。当我把那本书展现在小袁面前时，他很惊讶也很羡慕。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也有一本和他的心肝宝贝一样的书。而且，我的这本比他的新多了。

  然而时隔不久，那本书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那天当我正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一个比我年龄大点的矿工小陈来了。我不无炫耀地对他说这本书怎么怎么好。他说：“那借给我看看吧？”他的话一出口，就好比谁拿着刀子在我的心脏上扎了一下似的。我下意识地说，这是借别人的。他说没事，就看几天，我一定给你保管好，看完了就还你。在他的再三央求下，我极不情愿地把书借给了他。再三叮嘱，这书是别人的，你可一定要保管好，我还要还人家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小陈没还我的书。一次在去食堂的路上，我碰见了他。他见着了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问他书看完了没？他反问我：“书？”他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这件事似的。我说是啊！你看完了快给我吧，人家要哩。他用极平静的语调对我说：“那本书丢了。”“丢了！”“可不是，在我屋里放着，不知谁拿走了。”在我的惊愕中，他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像怀念一位恋人一样，深深怀念着那本曾给我带来极大享受的书。多少次想到，去哪儿能再找到一本，把她请进我的书架里，让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先在市里的几所重点中学图书馆寻找，没有找到。后又到几所大学图书馆去找，同样也没有她的踪影。我又让在新乡工作的二弟到河南师范学院图书馆里找，传来的依然是令我失望的消息。那年，我参加了市委组织部在北京大学举办的干部培训班学习。当北大校园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图书馆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又萌生了寻找她的希望。心里暗想，在这里，我一定可以与那本朝思暮想的书晤面了。可是，我找遍了里面的角角落落，依然没有觅到她的芳影。一本书，一本那样令人神往的书，她的印册一定不会少，怎么就会没有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墨白是我当年在省文学院学习时的指导老师。一次我去省会时，无意间从他口里听说有一个叫孔夫子的旧书网站。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在那个网站一定可以找到那本书。于是，回到家中，在网上搜到了那个网站。我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打出那个书名，点击了鼠标。啊呀！她出现了，出现了记忆中的那个熟悉的封面。还不止一本，有七成新的，有八成新的。我迫不及待地点了最好的一本。之后的日子里，是度日如年的期待。那天，快递员来了，打我的电话。我赶紧下楼，小跑过去，从快递员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包裹。又急匆匆地来到书房。如同举行着一场仪式，端坐在我特制的读报桌前，把桌面上的东西清理干净，把包裹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拿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包装纸。一点点、一点点……啊！她露了出来。有点发旧发暗的封面，如同久卧于地下室的尘封中，而刚刚来到了阳光之下。冰天雪地的湖面上，停靠着几艘军舰，几个扛枪的战士在巡逻。《这事发生在列宁格勒》恰可夫斯基著，傅昌文译。是她，就是她。我撑开手掌，无比珍惜地去抚摩她。打开书来，但见字里行间没有批划的痕迹，也不缺页，好像从来没有人读过似的那般洁净。如同一位年事虽高，却守身如玉的佳人。没有了封底，但并不影响我的阅读。啊！你这本书啊，40年了，今天，我终于与你再相逢。轻轻地，爱惜地，一张张地翻着。又双手捧起来，端到鼻子下面去感受她的气息，一股陈封多年的书香气沁入鼻息，一切都是那么好。你终于来了，来到了我身边。与你一起到来的，还有我在矿上时那段饥寒交迫的生活：空洞洞的发着水腥味的大礼堂，那位大脑袋、小细腿长着一双黑亮眼睛的小袁，那个每天天不亮就来到大礼堂打开音响播放《东方红》歌曲的漂亮姑娘小田，昼夜不停地在矸集上爬行的运矸车的轰鸣声……又睁大眼睛看最后一页上的信息：“时代出版社出版。北京市书刊出版营业许可证出字45号。新华书店发行。1955年2月北京初版，1955年2月第一次印刷。1—40070册……”看着这些信息，我又犯了疑，在印数上为什么会有70这个零头？印册多达4万册的书，为什么连北京大学的图书馆里都没有呢？可是无论怎样，我如大海捞针一般，终于把她给找到了。我真想高歌一曲，来庆贺这个美好时刻的到来。还犹豫什么呢？叫来了朋友，来展示她的冰清玉质，展示她穿越时光的无穷魅力。多好啊！“得之书而寓之酒也！”我们喝吧，用琼浆玉液来灌满我们的肠胃，用觥筹交错来迎接她的仙临。那谁，还想问我借，你何存此念耶？我再也不会把她借给任何人了，永远也不会了。

  我翻阅着，就像端着一杯美酒，不愿顷刻饮尽。一行行，一页页，来体味，来感受。第一部：随军记者；第二部：丽达。我又读到了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公理是不可战胜的！”在读到这句话时，我似乎又听到了小袁那清亮的嗓音。

  “这是春天，是真正的春天，是封锁中的第一个春天。我们期待了多久呀！我们坐在熄了火的炉子旁边，是怎样幻想过温暖和阳光啊！我们大家都认为活到春天就等于熬过了封锁。现在春天已经到来了……”

  读着这些文字，我的心是那样宁贴，灵魂是那样纯净。我能感受得到作者那一颗异常柔软的心，和他没有任何功利的写作，以及他对祖国的赤子之情。

  这就是我与此书相遇相离又最终相逢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