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手持一张签有“焦作矿务局”的高校毕业生派遣证,我走进了焦作煤矿。我的青春与梦想、憧憬与向往,在36年前这个炎热的7月,开始与焦作煤矿相互交织、碰撞、融合。
自从过了知天命之年,那种动辄为激情唏嘘不已的感觉已离我渐行渐远,留下过多的是沉稳和凝重,以惯看秋月春风的心态面对人生过往,任凭沧桑岁月从我记忆的指尖悄然流逝。但是,人总有感情脆弱的一面,焦作煤矿的10年青春芳华便是我的情感世界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一朝触碰,便如洪流决堤,肆意奔涌。
曾有的那年、那事、那人,恍若昨日,历历在目。1982年7月,我毕业后分配到焦作矿务局工作,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个“组织部来的年轻人”。1983年春天,在局党委组织部工作半年之后,在我几次请求下,经组织部、宣传部研究交接,我又走进了焦作矿务局机关办公楼203室——《焦作矿工报》编辑组(后为编辑部),一个成就我新闻理想的初始地。做了一年多编辑工作后,我又主动要求去采访一线,开始了与矿工面对面的工作生涯。
我的第一次煤矿体验从采访朱村矿掘三队一个先进掘进班开始,那是一次由浅入深的心灵体验和心路历程。1984年元旦刚过,位于豫西北的焦作矿区正值天寒地冻,寒气袭人。那天早晨,我早早地赶到掘三队,先认识矿安全科给我介绍的一位带班师傅,然后由他带我进掘进队学习室,点名,去换衣室换工作服,穿着胶鞋,带着胶壳帽,穿着工作服棉袄,领矿灯,排队坐罐笼。通过呼呼风响的巷道井口,罐笼开始下行,速度越来越快,随着短暂的“注意安全”灯光信号,罐笼已停稳在巷道里。出罐笼后,又沿着巷道一直向前。橡胶靴子踩在巷道地上发出独特的声响,一直伴着我们向更深处走去。直到昏暗的眼前出现几束晃动的灯光时,带班师傅告诉我,这就是掘进班的工作面。哦,这就是我想象中、但一直没有接触到的煤矿生产第一线以及煤矿工人!在这条阴暗潮湿的巷道里,我终于看到了他们忙碌的身影:衣服是黑色,帽子是黑色,手套是黑色,鞋是黑色,除此之外,能看到的还有那一束矿灯光、一双白眼珠、一口洁白的牙齿。巷道里,一阵阵充满潮湿的煤和岩石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采访的掘进班班长与我同龄,一个23岁的张姓小伙子,豁达,健谈。他说,几年前高考落榜,顶替父亲到煤矿上班,一干就是5年。既然上不了大学,就想着在煤矿也能干出点名堂,这不,这两年带着班里好几个工友拿了不少先进呢!说话间,突然“嘭”的一声响,伴随着狭窄通道的微微振动,眼睁睁地看到我前面有煤渣夹杂着小岩块掉落。那一刻,我几乎被吓蒙了,真切地感受和体悟到了“生命”一词的分量,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等我缓过神来,发现小张师傅一只手用毛巾捂住我的鼻和嘴,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力气如铁钳般刚劲有力。见我镇静后,他莞尔一笑,你们耍笔杆儿的没有经历过,那只是炮采,很正常的事儿。我立时有几分羞愧,又仿佛增长了许多见识。
第一次报道的先进集体是由编辑组组长赵韶华组织指挥、我和同事共同采写的演马庄矿七姐妹。当时,焦作煤矿生产经营遇到较大困难,局党委想树立一个体现主人翁精神、在困难时期能主动为局增收节支、分忧解愁的先进人物和先进集体,演马庄矿选运区七个选煤女工的事迹经工会推荐后入选典型。这七个女工本来可以有别的好岗位,但是她们积极响应局党委、矿党委号召,义无反顾地走向最苦最累的选煤岗位。她们中既有年轻的母亲,又有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既有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也有领导干部家的千金,但是面对全局遭遇的困难,她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选运区选煤女工。她们爱生活、爱笑、爱美,各有其生活情趣和美好追求,但在那个特殊困难时期,她们只有一个心愿:通过自己的双手,分类选出最好的煤炭,产生最好的经济效益,为国家作出最大的贡献!在采访的几天时间里,我和同事们紧张并感动着。长篇通讯《七位选煤女工的心愿》在《焦作矿工报》见报第二天,河南人民广播电台“河南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重点介绍了这篇长篇通讯。
而素有“煤海铁汉”之称的丁百元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在王封矿掘一队,我采访了这位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全国劳模。一组数字说明了他身上释放的正能量:为了向党代会献礼,他一次背上60个馒头、3斤多苹果、十几个鸡蛋、四盏矿灯,连续在井下工作四班32个小时才上井。他曾经半年没有休过一个班,近10年年平均出勤334天!10年干了15年的活儿!但是,丁百元毕竟不是铁打的,长年的拼命工作,使丁百元积劳成疾,肝炎、胃炎等疾病无情地折磨着这位年过半百的硬汉,即使如此,他还是全然不顾,偷偷下井工作……
走进九里山矿豫焦十三队,我才发现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连续12次获全国等级队称号、9次获全国甲级队称号、全国新长征突击队、全国煤炭战线先进集体!在采访时,我试图解开这个英雄群体多年永不服输的精神密码,倒是前任队长、时任九里山矿副矿长王正的一句话很有概括力:那是一群干起工作不要命的家伙儿!在豫焦十三队有句名言:只要是十三队的人,就要当英雄,不能当狗熊!是的,正是靠这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使十三队在一场场硬仗、恶仗面前所向披靡,成为煤炭战线勇往直前的开路先锋。
而以闯劲、拼劲著称的刘桂荣则代表了不怕困难、奋勇向前的职工群体。面对矿务局化工厂面临的困难,这位女强人无所畏惧,东奔西走,跑项目,找资金,直至到北京找国家部委领导陈说理由,有人送她“磨动天”称号。1988年春天,我采访来焦作考察工作的时任煤炭部副部长胡富国时,他对刘桂荣的开拓进取精神赞不绝口。胡富国深有感触地说,焦作煤矿是老煤矿,开采成本高,水大、瓦斯大、地质条件复杂,这确实是煤矿改革发展的最大困难。但是,我们要看到最大的有利因素也是最大的优势,这就是具有“特别能战斗”精神的焦作煤矿工人,比如刘桂荣。她一个女同志,为了化工厂的发展,东奔西走,有一次,她不通过办公厅和秘书,直接闯进我的办公室,开门见山谈项目,要求部里支持。我被她的精神感动了。我们经常会说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只要有像刘桂荣这样敢闯敢拼的同志,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
1988年春天,在从新乡车站到焦作的中巴上,我采访了赶往焦作煤矿慰问演出的中国煤矿文工团的艺术家们。他(她)们说,与其说是来焦作演出,还不如说是来学习,学习焦作矿工的特别能战斗精神。女高音歌唱家邓玉华自北京出发前已经感冒,但是一听说来焦作为矿工慰问演出,她还是随团出发了。为了振作精神,邓玉华出发前不仅带着药,而且略施淡妆,争取给焦作矿工留下一个健康完美的艺术家形象。在演出期间,她每次都会被热情的观众拉场,直到反复诚挚谢幕。
煤矿是矿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他们工作于斯,生活于斯,爱护它、厮守它,胜过自己生命,一朝毁予,便不知所措。1989年夏天,在采访李封矿大井封闭过程中,井下一声沉闷的封井炮声过后,我注意到了最后一班升井后仍守在井口久久不愿离去的面色沉重的矿工。时任李封矿党委书记芦振广不失信心地对我说,不要紧,矿没了,人还在,精神还在。只要精神在,希望就在!这位刚毅的汉子,话语间流露出几分自信、几分淡定。
10年光阴,我有幸成为焦作煤矿改革发展的参与者、经历着、见证者、记录着。10年青春芳华,我用手中的笔,点点滴滴记录下了一组组焦作矿工的英雄群雕,他们永远矗立于我精神世界的深处,成为我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矿。我庆幸踏入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个课堂——焦作煤矿,上的第一堂课的内容是“特别能战斗”的焦作矿工精神,第一位老师是焦作煤矿工人。写矿工,学矿工,在焦作煤矿从事宣传报道的10年,耳濡目染,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得到升华,精神得到洗礼,灵魂得到净化,人生坐标从此定位确立。从焦作煤矿的这堂课里,从焦作煤矿工人的身上,从“特别能战斗”的焦作煤矿精神中,我悟出了一道哲学命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应该到哪里去?我应该为谁服务?
带着这支“特别能战斗”队伍曾给我沉淀的政治底蕴和打下的精神烙印,我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飞离了令我无限眷恋的焦作煤矿,而市委,而新华社,走的路愈远、愈长,愈切思念刚踏入社会在焦作煤矿蹒跚走过的这段路。我时常或在梦里,或在朦胧的意识中走进焦作百里矿区,登上那巍巍的矿井架,爬上那高高的矸石山,穿行于矿灯闪烁的条条巷道,走进那一个个工作面,与我的采访对象畅谈、交流,了解他们的工作、思想,品尝他们香甜可口的工作餐;也常常在矿山静谧的傍晚聆听煤矿风机均匀的鸣响,在第一缕绚丽的霞光中凝望着飞转的天轮遐思迩想,与曾经过往的岁月进行心与心的对话、情与情的交流。倏然,我感到有一种热流渐渐湿润了我的眼眸……
那是我留在焦作煤矿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是穿越时空巷道永远的青春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