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季不同之处很多,就像四个不同的女子一样,不仅仅是衣着的不同,也不仅仅是表情的不同。
秋,删繁就简,亭亭玉立,霜叶红、秋水清、月光白——
红唇、明目、皓齿!
这样一位女子,声音一定很好听。
对美好声音的珍惜和敏感,使我经常思索自然界的声音,发现四季的声音很是不同。
春,万物初醒,尚缺丰富,似乎还很害羞,声音较低也较少;夏,枝繁叶茂,绿意无边,声音倒是很多也很大,如蝉鸣、如蛙鼓,还有大雨、大风,甚至蚊子低吟……因为夏天声音的繁杂,且因为暑热盛、人心烦,很多声音都无法静下心去细听;而冬,万物沉寂,声渐稀寥;唯有秋声最为细腻,无春之初萌,无夏之燥热,无冬之寂寥,正是天气清爽,所谓万类霜天竞自由也!
秋使一切清晰起来:秋毫可以明察,秋声得以细听。季节的丰富性此时最为彰显,不必说秋收,不必说成熟,单是那些不经意的小声音,就能让人感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美好。
我们的新办公大楼在新城区,一切都是崭新的,放眼望去高楼林立,地标性建筑尽收眼底,现代化城市的美景浩大无边,让人很难联想起秋日田野的细小风情。
可是有一天,也就是立秋后的一天,我在五楼安静的楼道里走路,忽然听见分不清是远处还是近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刺耳,我听见时的第一感觉,那声音,像是小型电锯,或像是揽到了瓷器活的金刚钻。可是附近没有人在搞装修或搞什么艺术品加工啊!而且也不太像电锯电钻,比电锯电钻要好听,那声音很有节奏地响着,忽然一下子又停了,忽然一会儿又响起来,在这一停一响之间,我猛然明白了:是蟋蟀在叫——这秋天的多情小虫,好久不见,好久未听,几乎都要被遗忘了。这本该在《古诗十九首》里,或木板床下鸣唱的小虫,没想到竟会在这高楼大厦、玻璃瓷砖之间执着地鸣叫,竟勾起我的秋思,我忽地就觉得秋高了、气爽了,觉得一切崭新而庞大的事物都没有掩盖住季节亘古以来的本质:秋声在虫鸣里一点一点响亮起来,秋天被虫鸣一点一点喊醒了。
二
如今大多数人家早没了竹帘,秋风起时,帘卷西风的古意已很难得。而瘦菊未开,美人不知何处,只好听秋风了——秋风在小竹林沙沙作响,那些浅浅的几行瘦竹,似几个美人旋舞,罗裙拂地之声,干爽而充满温情;秋风吹动老房子屋檐的茅草,老房子门前荒芜,已没有任何等待,月亮也似乎不愿意在这里升起;秋风又在谁未关上的窗前的书桌上翻动书页,书上的爱恨情仇似乎又都鲜活起来。
秋日里,必有一个发呆的人坐在落地窗前,看远处或荒芜或繁华的风景,然后秋雨就落下来了,窗外的风景就渐渐模糊了,却非常契合窗子里看风景的那个人……
初秋的雨打在那些尚且浓绿的树叶上,不知道那些尚处在夏天幻想的叶子是否感到了凉意,这凉意里有难过的挽留,有冷漠的驱赶,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柔情。于是有些过于悲观的树叶就选择了提早飘落,被雨打湿,贴在泥地上,然后在一个干燥的秋晨,被扫帚扫了,被野火烧了……
而一些立场坚定的树,如松柏、女贞、广玉兰,则似乎忘了季节的变迁,不管秋风秋雨如何吹如何打,就是不黄,就是不落!是不是这些树,对谁有过承诺?发过誓?说过海枯石烂的缠绵情话?
秋雨当然是一种诉说,有时候低语,有时候咆哮,有时候几近无声……
打在关好的窗户上的雨,被窗玻璃反弹了又无声滑落,就像对一个不愿意倾听的人诉说,终至无语;打在蕉叶上的雨,似乎都在寻找一个叫怀素的和尚,都在找他的那些墨痕;打在细草茎上的雨,几乎无声;打在谁家破旧的雨搭上的雨,似乎又打算和谁拉家常;落在无人的老院子里的雨,似乎进入一个曾经的梦境,那些旧日的石头门墩儿,那些长满苍苔的山墙,瓦松疯长的屋檐,经秋雨一打,那些往事又鲜亮起来……
秋雨落进一池秋水最有意境,你看,池子是石头砌的,却仿佛是苔藓砌的,秋水有浮萍,又仿佛是绿锦铺的,残荷忧伤地等在那里,它一定遇见过此情可待的李义山;又一定遇见过寻寻觅觅的李易安;也一定遇见过孤标傲世的林黛玉……
可现在是简化字里的秋天,到哪里去寻义山、觅易安、找黛玉?终于知道世间最大的孤独是那些繁体字留下的……
金农说: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
在秋天,听到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也许是一声高楼里的虫鸣,一滴玻璃窗上的秋雨,一缕耳机旁的秋风,即便这是简化字里的秋声,也能让人看到自己内心的秋色——忽地就那么澄明清晰,那么像一个女子,一转身,一回首,对你笑的时刻,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并带着凉凉的、翠玉般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