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在家收拾厨房,打开高悬的吊柜门,一个印有“道口烧鸡”的红袋子掉在案板上,软散的形状显然与烧鸡无关。我好奇地打开,顿时怔在那里,久久未动。
这是一袋山楂干!就是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亲自切片、晾干、收集到袋子里的山楂干。母亲习惯地称之为“酸楂片”。
那是半年前的事儿。我在农村老家小住了一个月,主要是陪伴老母亲。连续两年冬天,我都要把她接到城里住,待春暖花开的时候再送她回农村去。仅仅这两个月时间,可以看得出,母亲是极度的不情愿,她对来城里居住内心很抵触。只是在我的再三坚持之下,才勉强屈从。那一次带她到医院作体检,我下楼去办手续,她对着医生大吐苦水。说住在城里如住监一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医生与我比较熟,事后把这话学给我听,我心里万分沉重,以后再不敢过分坚持让母亲来城住。有点时间我就回老家去陪她几天。在老家,母亲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精神状态。她在那里有广泛的人脉资源,有受人尊敬的话语权,有四季迭代的田园之乐。腰也直了,话也多了,声音高了,乐乐呵呵,那是一种真正的主人翁感觉。
村南边是镇上的大街,按照农历,每月逢十都有集市。集市的历史很悠久了,早在生产队的时候,集市就存在,然而并不兴旺。零零星星,多是卖些扫帚、牛笼嘴之类,还有打着竹板卖老鼠药的。现在这些都过时了,与时俱进,集市上一街两行摆的都是鞋帽服装、电动车、蔬菜瓜果和土特产,实在比以前热闹了许多。母亲去集市上赶会的兴致很高,她会用半天的时间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会像干部一样询问价钱,了解行情,但通常不会花一分钱。她享受的是那种市场繁荣的感觉和偶遇熟人的兴奋。回来之后,一边揉着酸困的腿,一边讲述着集市上的各种奇遇。
“我见到哑巴他妈了!病怏怏的。她才81岁,属牛哩。”母亲在与别人的年龄和健康状况比较中,总是显得乐观和自信。的确,83岁的母亲主要体检指标都正常,耳不聋,眼不花,很少有个头疼脑热。门前有二分绿油油的菜地,那是母亲为我们开辟的“菜篮子”工程。她每天大量时间是在长满白菜、萝卜、黄瓜、豆角的青畦里穿行。我起先极力劝她别再种菜,集市上买菜花不了几个钱。但母亲不同意。理由是城市里的蔬菜瓜果打有农药不敢吃,她种这些菜从来不用化肥和农药,我们带到城里吃着放心。劝阻无效,只好由她。“长亲小劳则身健”,我把母亲的身板硬朗归结为她的日常劳作,无奈之下只好作出妥协。
但有一次母亲从集市上回来,却拎着一个印有“道口烧鸡”的红袋子。
“妈,你买烧鸡干什么?冰箱里还有。”
“哪是烧鸡!酸楂。在咱这儿不好买。”母亲抬了抬手中的袋子,对自己这次消费十分满意。她像所有老家人一样,把山楂叫成“酸楂”。
“你买山楂干啥?”我更大惑不解。山楂不是平原地区的物产,所以这一带农村集市上极其少见。除了药用,一般人家是不买这东西的。
“给你泡水喝。你忘了王医生交代的?”母亲好似完成了一件久积的心愿,愉快而轻松,而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我上一次在家住应该是春天吧,母亲说她偶尔胃里会泛酸。恰好洛阳中医名家王大夫来县城坐诊,我和大夫有点交情,就领着母亲到县城医院去看病。
王大夫很认真地一番望闻问切,说母亲身体很好,没有什么病。但毕竟岁数大了,吃饭还是要注意。不要吃得太饱、太冷、太硬,尤其不要吃剩饭剩菜。剩饭剩菜该倒就要倒掉,不能把胃当作垃圾桶。
听着医生半开玩笑的批评,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着。那神情,好像做了错事,被领导当众点名批评一样。
我也让王大夫把了把脉。自知没啥毛病,医生也不用很上心。完全是顺便捎带,说说而已,根本不用开药方。王大夫好像说我消化不太好,可以弄点山楂干泡水喝。
山楂干泡水喝的建议,未出医院大门我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但没想到母亲还记着,并且系之念之,锲而不舍,终于在老家集市上买到了难得一见的鲜山楂。
我接过这一袋山楂,心里翻江倒海。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集市上一直游走着母亲已显佝偻的身影。带着焦虑和期盼,一家一家过滤着两旁的摊点。一次次重复失望,一次次空手而归。直到那一天,终于眼前一亮,找到了一个卖山楂的三轮车。那种喜出望外的惊喜,我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当天下午,母亲系上围裙,坐在厨房案板前。刚刚淘洗过的山楂在竹筛上控水。洗去了浮尘,新鲜的山楂原来是这般玲珑可人。果肉丰满,个头均匀,色泽鲜艳,似乎还散发着山野的风露。母亲神情专注,用一把老式的菜刀,把山楂一个个切成薄片。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母亲的脸上映出一种慈祥的侧光,细密的皱纹愈加明显。右肩随着菜刀起落而隐隐起伏,切开的薄片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气味。
我想接过母亲的菜刀,自己来切,被母亲拒绝了。
“山楂乱滚,不好切。你去干你的事吧!”
“谁让你买这么多山楂,真是没事找事!”我对自己把这么多山楂切成碎片毫无信心,但又不忍心母亲为这事受累。两难境地中冒出一句不近人情的埋怨,现在想来,我不能原谅自己。
母亲的生活智慧无处不在。五斤山楂切成片儿,有好大一摊,显然,要摊开晾晒,原来的竹筛子不复为用。我正一筹莫展,母亲从灶房里取出一挂竹帘——那是夏天挂在门口挡蚊蝇的宝贝,顺着北墙展开,竹帘儿铺成一块透气的凉席,恰好把所有的山楂片均匀摊开。黄色的果肉,红色的边缘,剔除了果核的部分露出两个对称的小洞,铜钱般大小,薄厚均匀,好像下线的标准件一样精致。
在家里住了20多天,我要回城了,母亲照例是提前几天的忙乱。一袋25斤的面粉,不知何时已经托人从村头的面粉厂取来;带盒的混浆凉粉,因为我曾经买过送人,母亲便认定是我特别喜欢的小吃;还有细麻绳捆了三道的铁棍山药,装进编织袋里的白菜和萝卜,从屋后乱草丛里摘下来的南瓜,加上乱七八糟的粉条、大葱和快要过期的饮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点停当,归并一处,单等着我启程的时候往车上装。母亲知道会遭遇我的拒绝,有些事只能悄无声息的进行。一心想造成既成事实,在我不领情的嘟嘟囔囔中,最后完成她的心愿。
但那一天母亲却显得一团忙乱。直到所有东西都装上了车,她还在到处寻找着什么东西。堂屋里走走,街屋里转转,还一边不停地念叨着:
“怪事儿,咋会找不见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
“妈,你到底在找什么?”
“酸楂片儿。”母亲仍然没有停下搜寻。几天前山楂干已经晾干晒透,收集起来装进袋子,但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会不会是老鼠吃了?”
“老鼠不吃酸楂!”母亲十分肯定,而且遍找无果让好脾气的老人有点郁怒。
“三钱不值二分的,不找吧!我到城里再买。”我显得有点不耐烦。
母亲终于对寻找失去了信心,她疲惫的坐在门口的石磙上,眼看着我上车远去,目光中恍有所失。
半年过去了,其间也断断续续回家几次,母亲没有再提山楂片的事儿。对门的桂香婶告诉我,母亲逢十就到集市上去,但是那个卖山楂的山里人再也没有来过。
这山楂袋子,是裹挟在大包小包里,被我很不情愿的装上了车;而我又在不耐烦之中,放弃了对车上物品的认真查找;回到城里,对这一大堆萝卜白菜不屑一顾,随手丢在一个角落。半年已过,平淡的就好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过。
而我满不在乎的半年“造孽”,带给母亲多少奔波、多少焦灼!
我把山楂片的故事从头到尾回放了一遍,在每一个情节转弯处,我发现自己都有不可原谅的荒唐。在孝心无愧的自我满足当中,有多少情绪和语言的冷箭让母亲屡屡受伤?老人有多少委屈,包藏在一言不发的隐忍里!
这天晚上,我特意选择了一个新玻璃杯,放上几片山楂片。沸水沏上,山楂片在杯中翻转腾挪。一股酸酸甜甜的气味如亲情,伴随着热气袅袅上升。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一字一顿告诉她,山楂片找到了,在那红色的道口烧鸡袋子里。是我误把它装进了别的袋子。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吧,老鼠不会吃山楂的!”母亲一兴奋就声音提高,而且语速加快。她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我平生第一次真诚向母亲道歉,请求原谅。但电话那一头显然对此局面很不适应,竟好大一会儿没有反应。既无批评,也无安慰。快要挂断电话时,母亲忽然提醒我,最近千万别买猪肉了!邻县猪场发生了传染病,市场上查得很严。她托别人从黄河滩买来5公斤安全肉,听说还是内部供应。已经冻在冰箱里了,等我再回家时捎来。
我握着电话,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