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雨还在一直下个不停。
老郝站在屋门口,用手电筒向屋外那密集的雨线照了几下,心中更加不安了。他关了手电筒,回转身穿上那件天蓝色雨披,又从桌上拎起那个装有改锥、钳子和胶布的白色塑料袋,就准备往外走。
老伴见他这个时候要出去,就阻拦他说:“你不要命了?雨下得这么紧,你非出去干啥?”
老郝乐呵呵地说:“工地上那根电缆漏电,我怕出事。”
老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塑料袋,又扔回桌上,气冲冲地说:“咱都不在那儿干了,还操那闲心干啥?是准备叫人家再用你哩,还是指望人家给你戴光荣花哩?”
“我不是那意思。”老郝忧心忡忡地说,“我是怕今儿个接替我的那个老张不知道咋弄,怕弄出人命。”
老伴一听“老张”二字,更是火上浇油,指着老郝的鼻子,瞪着眼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连个看场的活儿都会叫人顶了,还不敢放个屁,这时候你还替人家操心哩。要不是老张他儿子在中间使坏,叫他爹把你顶了,你这时候会在家?”
老郝心平气和地说:“老张是老张,他儿是他儿,不是一码事。就连工地李老板都说了,问题出在张庄那一亩三分地上哩,人家老张的儿子是村上的电工,惹不起,每天给他停几回电,上百号工人在那儿闲着,就赔死他了。所以说,李老板也是迫不得已,才只好答应让老张去的。”
老郝说的是看场的工作,其实是个身轻义重的活儿。县里要在张庄村西修外环,李老板中标的是敷设雨水管网的工程。由于张庄地表水浅,需要不停地从新开挖的沟里往外抽水才能确保每天的工程正常进展,所以老郝经本村小包工头大炮介绍,就日夜在工地上值守起了那台潜水泵,必须保证它正常工作,不能因小失大。
老郝值守潜水泵,每天24小时吃住在工地,李老板只给70元钱的工资。老郝也是在这里干了两天之后,才知道这等好事之所以能降临到他这个残疾人的头上,主要是因为李老板给的工资太低,又是全天都要待在这里,没人愿意干,说来说去才轮到他哩,不是人家心肠好,看得起他。老郝本来也是不想干的,一是自己身体不方便,二是确实时间不自由,可找上门的大炮说:“就是个开开关关闸的事,又不是让你去扛麻袋,干重体力活儿,多少人想去我都不答应,要不是看在你家的条件不好,咱俩关系又这么好,我才懒得介绍你去哩。”这样,老郝怀着感恩的心理才来到了工地干活。
刚来到工地那会儿,还没到收麦的时候,天气还不是太热,老郝还能整天坐在太阳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潜水泵,可两个月之后就不行了,进入了伏天,白天太阳能把他晒死,晚上蚊子能把他咬死,老郝是真受不了了。有一天,老郝碰见李老板的时候,问能不能增加个人,好有个替换。李老板听了翻着眼问老郝:“你是不是嫌工资低,想让给你涨工资哩?”老郝赶紧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是咱这活儿,一个人顶不下来。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我要是夜里困了,一不留神把泵烧了,那损失可就大了。”
李老板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活儿原本就是要找两个人的,每人每天100元钱的工资,可大炮大包大揽地说这活儿这么轻巧,一个人就能顶下,每天能省下一半钱,这样他才改变主意的,并且默许了大炮每天从中提成30元钱的做法,只给老郝70元钱。
老郝的请求没能奏效,李老板依然坚持说不会增加人手,并且还故意加重语气地说:“你要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老郝只好有热自己忍忍,有痒自己挠挠,继续认认真真在工地坚持。为了节省开支,更为了忠于职守,午饭他让老伴往工地送,晚饭要么是吃两个馒头就一瓶凉白开,或者就干脆不吃,一直顶到第二天中午。
后来,工地上拉来了几车直径有一人多高的水泥管,老郝的“待遇”才算提高了不少:白天,他可以躲进管道里去乘凉,晚上,他可以躺进管道里稍事休息,管道两头用老伴捎来的烂床单一挡,既可以阻挡蚊子的侵袭,还可以抵挡突然而至的暴雨。老郝心想,自己是个残疾人,年纪又大了,家庭条件又不好,能这样一天挣70元钱,也是个不小的收入,已经知足了。正是基于这种感恩和满足的心理,老伴每次来送饭的时候,老郝总是乐呵呵的,说自己现在是在这里拾钱哩,一定得给人家操到心,对得起人家,不能偷懒耍滑,让人家说三道四。
然而,令老郝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收入微薄的活儿,在他干到今天早上的时候,李老板突然对他说:“你回家吧,这活儿得换人了。”老郝有点不甘心地问:“是不是我偷懒了?”李老板说不是。老郝又问:“是不是我上次给你说要增加人手的事,你烦我了?”李老板说也不是。老郝还要往下问,李老板干脆给他摊牌说:“不是你干得不好,是张庄的电工黑虎一直刁难我,这工地上一天停几回电,我真受不了这损失,只好答应叫他爹来顶替你,工资还得翻番。”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郝还有啥可说的?只能卷铺盖走人。临离开工地的时候,老郝见一个平板车拉了一个整体的平顶轻钢房开进了工地,后面还跟了一辆吊车,就问李老板的司机,这是干啥哩?司机说,是张庄的电工要求的,怕人家爹在这里看场受累,就叫李老板弄来了这个房子,听说里面还要装电视、空调呢。老郝听了,脸上更觉灰土土的没有光彩了。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自己咋没有这样的儿子,咋没有摊上这样的好事呢?
老郝心中尽管有气,但他又一直念着人家李老板的好,觉得李老板除了有时候说话难听点,没有啥对不住他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个时候,老伴霸着自己不让出去,老郝又担心那段漏电的电缆会有危险,他只好用自家的座机给李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有关情况后,提醒他要注意安全。没想到,正在酒摊上的李老板听了,反而阴阳怪气地说:“你让我小心点是啥意思?我不让你干了,你还敢绑架我?”
老郝急得握着电话筒说:“我不是那意思,也没那胆儿。我是一片好心,怕那根电缆漏电,给你添麻烦。”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正在请张电工吃饭呢,他是专家,出不了危险。”李老板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老郝是个老实人,心眼实,李老板说不让他操那个闲心,老伴也嫌他多管闲事,可这一切对他都没有用,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那根脱皮的电缆,一直担心那地方会出事,必须把它用防水胶布包好才中。
趁老伴不注意,老郝还是拎着那个塑料袋偷偷跑出了家门。
老郝赶到三里外的工地时,在他最担心、最怕出事的地方,还是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只见老张趴在那根电缆上,浑身早已被雨水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