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大年初三下午,我喝了一杯咖啡后,正欲进入写作状态。突然看见朋友李霞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李清联老师去世的消息,我不敢相信,怕是误传,但又看了诗歌学会执行会长吴元成兄发的消息后,得知李老师在大年初二仙逝了。一经确认,我的心情就坏了,我所有创作的思绪都化成了他瘦削的身影。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多冷的天啊,老哥哥你却一个人赶往黄泉路,再挺一挺、再挺一挺就能看见春天了啊……
其实,在除夕的凌晨,我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梦。醒来惊悚,心怀惴惴。年岁越大我越来越不喜欢第六感觉,我不敢说出梦境里的一个字怕一语成谶。之前听人说,要是夜里做了不祥的梦,一起床在地上呸呸呸吐三下就破解了。那天我狠狠地吐了三下。说实在的如今我最担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家亲人,一个是身患重疾的洛阳老哥。直到打了家里电话得知一切安好,心里算是放了下来,另一个依然七上八下,但又想过年期间可以抽一天时间去洛阳串亲。谁知突来噩耗,让我一切后悔莫及……
无数次和焦作诗友聚会,都说要去洛阳看望老哥哥,但从未付诸行动,大约觉得还有机会,这次错过了,一定还有下一次,时间总是稠密的。然而,冬去春来,夏去秋回,我总在无序地忙碌,从灵魂到肉身。
2019年3月10日,作为先生家乡的代表,我受邀来洛阳参加先生的诗歌创作研讨会暨诗歌朗诵追思会。之前很多次来洛阳是为了看牡丹,但这次是专程来看先生的。大屏幕上先生的相片替他活着,他没开口我就听到了声音。白发如雪,眉眼含笑,阳光依然。那么多人在台上讲述先生,而我静静地坐在下边拒绝发言,我怕我一上台就会眼泪汹涌,我怕我一说话就会断流,所以我必须守口如瓶。
掐指算来,我和先生相识已快20年了,第一次是在舞钢举办的黄河诗会上。那天,我错过了唯一一趟焦作到平顶山的汽车,只能从焦作坐车到郑州再转舞钢。那是夏天,我第一次独自出门,在郑州坐上车天就渐渐暗了下来,不久夜幕四合,我不敢随便说话,怕暴露了异地口音路遇不测。一路苦着脸,欲哭未哭,好在诗友安爱君不断给我发信息,问我到哪了?到了后她去接我,并告诉我李清联老师也来了。那晚的接风酒宴我有幸和先生挨着坐,那时他的大名我是久仰的,我是一个新人,初次见面,他一脸慈祥,眉眼含笑,像老朋友一样和我握手。他得知我叫马万里后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小妹。见我一头雾水,满脸迷茫。他告诉我他本是焦作沁阳人,名叫马遵生,8岁时父母去世,被拐卖到孟州李家改名李清联。酒宴上他把我带到河南省诗歌学会主席团桌前,当时记得有王怀让、高旭旺、马新朝、高金光、邓万鹏等河南诗歌大腕级人物,他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小妹。之后的每届黄河诗会他都会给我发信息问我去不去?得知我参加时他会欣喜若狂,若恰逢我工作脱不了身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记得在洛阳举办的黄河诗会上,我和周口女诗人贺红专门去他家里做客。他的家并不宽敞,但极为温馨,他老伴也是满头白发的老人。那晚李老师特别高兴,让我们在他的书房里随意挑书。临走他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舍不得我们走。那年秋天,三门峡作协邀他去新疆采风,他给我打电话说:多想带着你一起去新疆啊!回来后他寄给我采风时骑在马上的照片。
大概是2005年一个春日的上午,李老师让他儿子送他来焦作看我,他慈祥地坐在我家沙发上,等着见我爱人和孩子。我告诉他焦作诗人琳子已经订好了去新华街明忠饺子王吃饺子,他说就在咱家里吃吧,想看看外甥。那一个多小时我们俩对诗歌的交流使整个客厅都格外敞亮。见过孩子后,我们赶往饭店,一帮诗人在那里等候,有琳子、琳子爱人、王中青、张春雷、王客峰、老范等。我们一帮诗人热烈地喝酒,他对每一个人都很亲切,并赠送他的诗集。吃完饺子后,我和一个诗人带他去了缝山公园,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我们合影留念,他笑得格外灿烂。从此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他就会给我打电话。每逢八月十五我们就会互发信息、问候。从此洛阳在我心里,焦作在他心上。他作为香港中英双语季刊《当代诗坛》的编委,编发过焦作多名诗人的作品,鼓励和扶持了一大批新人。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寄给我的刊物,上面竟然有我写的三首诗。他说他在网上发现我的诗作,写得那么好,怎么不投稿呢?那次对我写诗鼓舞很大。
2012年,他78岁高龄了,又一次来到焦作,那次是焦作月季朗诵艺术团南河老船先生特别邀请的,也是李清联老师为圆自己在有生之年重回故乡之梦。所以此行他还去了孟州、沁阳等地,这里是生他养他的一片热土。孟州市作协主席白水平先生全程陪同。来焦作那天我工作比较忙,在月季公园参加了李清联诗歌朗诵会,便匆匆离去了。
两年前我们焦作晚报编辑部全体人员去洛阳日报社参观学习,下午离开前我给他老人家打了电话,想去看看他。他说不用来了,跟着人多,你一人掉队多不好啊。那一次,我们错失了见面机会。后来,他开作品研讨会,因为不好调班,因为没有专车,我没有成行。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我在报社做编辑,工作辛苦,总想着来日方长,总想着期日可待,然而,我却忘了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忘了他的翘首殷盼。2016年1月1日的《焦作晚报》上我在焦作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展示栏目刊登了他的13首无障碍诗歌。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他站在一棵开满桃花的树前,满头银发如雪、阳光和善。后来在开封举办的黄河诗会上他获得河南诗歌特殊贡献奖,却未能来领奖,是梅艺新老师代他领的。我当时就感到纳闷儿跑出会场打他电话,他接了,说脑梗很厉害,出不了门了,听到他的声音我心猛地一疼。去年,他的孩子李向东还给我发信息说李老师想看登有他作品的报纸,看我能否寄张样报?随后我快递给他寄了报纸,并随信寄去200元钱嘱咐他给老人家买些喜欢吃的东西。
想想那个身材瘦削、面目慈祥的老人,想想每一次诗会结束,一些刚写诗的新人送他的诸多诗集,甚至打印稿,他拎着重重的袋子往回走的背影。老人家比我大30多岁,我还没出生时他就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了。他的《浇铸者》一诗蜚声上世纪60年代诗坛。1973年他在洛阳中国第一拖拉机总厂党委宣传部工作。1993年6月1日,又遭遇车祸造成严重脑伤、胸伤。故搁笔休养。后来奇迹康复,创作力更加旺盛。
童年不幸、中年疼痛,所有的苦难他都一一尝遍,如此多舛的命运不仅没能将他击倒,更使他多了世纪老人的心智洞明与平和通达。他依然对这人世间充满了热爱,他写诗从不玩弄技巧,不无病呻吟,不花哨,一直都是来自灵魂深处。
著名诗人屠岸说,幽默这个词往往与世故连在一起,而清联的诗却要用“诙谐”来形容,因为他始终带着微笑(有时是含泪的微笑)看世界,或许,他只是想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去爱这个不尽人意的所在,说乌云布雨都只是瞬间的事,世界总会归于阳光普照?而他就像一只微小的蚂蚁,坚守在这人世间,更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把一生酿造的甜蜜贡献人世。
因为热爱,所以执着,他把诗歌创作坚持到了晚年。他写牛哥、杀驴、堵车,写河南打工者、自己过世的嫂子、龙门朝圣路上的一棵大杨树……生活气息浓郁、真气弥漫,书中绝找不到空洞的说教和形而上的玄思,也少有逞才使气的比喻,词句亲切得倒像一个邻家老爷爷在墙根下闲唠;他写:“烟囱一辈子都专心干出烟这一档子活/踏实得就像脚下的黄土地/眼看一些事物倒下了/一些事物和一些人在地平线上消失/这个圆锥体的大个子,它真棒/挺立在蓝天之下,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烟囱也会倒下的,它知道/世上没有不倒翁/烟囱现在还没有倒下/那是它在站最后一班岗……”我也曾是一名底层的工人,我想他写烟囱实际是在写自己。他的诗让人想起生命中那些本色、实在、温暖而又靠得住的东西。他老年时主张无障碍诗写,说白了就是:不要人为地在诗歌中设置阅读障碍,他说:“有话好好说,有诗好好写,不撇洋腔,不拿怪调,不搞低俗,尽可能做到雅俗共赏,返璞归真。”我的诗不时髦,但我认为我无障碍诗写的路子是对的,我就会走下去,这是他说过的话。经历了阵痛和再生的李老师告诉我们,“爱着的人还在爱着”,仿佛岁月流逝只为了见证一个“阳光老男孩”绵长的韧性。他想不起多余的愤怒和记恨,他的诗歌简单、干净、透明、阳光。
感叹时光飞逝,这么多年我和老哥哥聚少离多。老哥哥啊,我们因诗歌而相识,因姓氏而结缘,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老哥哥你让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我要送你最后一程,我留不住你,也回报不了你对我的恩情。那么老哥哥就让我把阳光看成你,就让我把你看成一棵树,冬天长眠,春来再生……
原来,这漫长的一生,都是为了告别,所有的见面,也都是为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