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割麦种谷。布谷布谷,割麦种谷。”
曾祖父是被一阵清亮悠长的布谷鸟的叫声惊醒的。而事实上,按他60岁的年纪来说,即使没有布谷鸟的叫声,他也到了该醒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孟家湾的早晨还惺忪着睡眼。
快该割麦了。曾祖父这样想着,就开始慢慢起床。今年春季赶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旱,要不是去年秋天费气掏力新打的两眼砖井发挥了作用,自家的小麦恐怕也会像不少人家那样,全都枯死绝收。这样看来,他去年打井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这季收成不但能救活这一家大大小小13口人的命,还能节省下不少的粮食,换成钱,给小儿子娶媳妇做彩礼,把婚结了,了却他的一桩心愿。一想到今年的麦季有个好收成,还能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一桩喜事,添丁进口,曾祖父就觉得心情舒朗了许多。听着忽东忽西在村庄上空飞翔的布谷鸟的叫声,他像听唱戏一样过瘾,如痴如醉。
曾祖父习惯地披上那件黑色的小夹袄,打开街门,一路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就来到了村北自家的顶河地头。他伸出右手,边走边用手掌抚摸着齐刷刷的麦芒,那眼神和那感觉,就像他温柔地抚摸自己亲手养大的五个孩子的浓密的头发那样,叫他心潮澎湃,心满意足。走着走着,他慢慢停住了脚步,轻轻掐掉一棵麦穗,放在两个手心间,来回搓了搓,又用力吹了几下。等他发现手掌上的麦子依然被麦糠全部包裹或半包裹着的时候,又很仔细地用指甲将一粒麦子外的糠皮剥掉,然后将这粒麦子送进嘴里,慢慢嚼着,品味着。
真香啊,只是还青了点,要是再有两个贼辣辣的好天,就可以开镰了。
曾祖父把手掌里剩下的麦子连皮带糠一块儿装进小夹袄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手,抖掉了手上的碎末,又开始沿着垄沟向地里走去。他要去看看地中间和那头的麦子成熟的情况。
沿着高低不平的垄沟向东走了几十步,曾祖父突然感到眼前有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年纪大了,眼花了。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才又刚走几步,那个什么东西就又在他眼前猛地晃了一下,然后就又不见了。曾祖父感到头皮有点发麻,莫不是大白天撞见鬼了?他屏住呼吸,站稳脚跟,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他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果然,曾祖父很快又看见了那个一闪即逝的东西,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身影。
曾祖父一下子警觉起来。不用多想,他就知道是有人在偷麦子。这个偷麦贼也够狡猾的,不在地头下手,而是选择在地中间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真是贼有贼路啊。曾祖父心头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他要抓住这个偷麦贼,把他送到县衙治罪。因为最近几天不断听人说,周边村有不少农户家的麦子,一夜之间就被偷了个精光,害得主家坐在地头号啕大哭,呼天抢地。
很显然,那个偷麦贼没有发现有人正在向他逼近。从他时隐时现的身影看,应该是正在手忙脚乱地偷割麦子。
曾祖父顺着垄沟,蹑手蹑脚向偷麦贼靠近。他弓身的样子,就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张开双臂去捕获一只正在埋头觅食的野鸡。距偷麦贼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慢慢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对话。
女的说:孩子他爹,咱就薅一点儿走吧,别让人家抓住了。
男的说:再薅一点,咋样也得叫孩子们吃一顿饱饭,不能把他们饿死了。
女的又说:干这事儿是惊害人的,人家辛辛苦苦种点地也不容易,也是等着养家糊口呢。
曾祖父蹲在那里心想,这女的说得还像句人话。我可不是还等着养家糊口哩,还指望着这季收成给我家的老五娶媳妇呢。
男的也说:这我知道,要不是赶上这要人命的年景,我一个斯斯文文的教书匠,咋会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
曾祖父一听“教书匠”仨字,不知咋的,满腔怒火突然像被一场大雨完全浇灭了,并且连一丁点儿的火星也看不见了。如果不是要饿死人,一个为人师表的先生,咋会干这种事儿?曾祖父的恻隐之心开始萌动了。
女的再次催促说:别薅了,赶紧走吧,天都大亮了,布谷鸟都开始叫了。
男的应声说:你快把那些捆好,我再薅最后一把。
女的回答:捆好了,这些够孩子们吃一顿碾转了,别太贪了。
这女的还真是善良。曾祖父在心底这样评价着那个女的,就干咳一声,故意打了一个响,呼地站了起来,大步朝他们那走去。
突然出现的曾祖父把一男一女两个人真的吓了个半死,只见男的手中刚薅的半把小麦又从手中滑落下来,女的就直接双腿跪在她刚刚捆好的那捆小麦上,一动不动了。
曾祖父安慰他们说:别怕别怕,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会难为你们的。
女的听着这句话,好像回过神来,但依然是战战兢兢地说:大叔,俺本来是准备去舅家借点粮食度饥荒的,打这路过,见这麦子长得真好,才临时……
曾祖父看那女的虽然面黄肌瘦,但却衣着得体,文文静静的。再看那个男的,果然也是一脸的饥色,瘦瘦弱弱,文质彬彬的。
曾祖父看见他们的样子,愈生爱怜之心,走上前对那个男的说:我也不问你是哪个村的,姓啥叫啥,你快再薅点儿走吧,别让我家的孩子们看见。
曾祖父说罢,居然自己也弯下腰,接连薅了几把小麦,塞给了那个男的。
这对夫妇扛起两捆小麦临走的时候,曾祖父不会想到,那个女的会突然又回转身,放下那捆小麦,泪眼汪汪地朝着他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把曾祖父的心都磕碎了。要不是这时正好有一只布谷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他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泪水一准儿会跟着掉下来的。
曾祖父更不会想到的是,在他去世几十年后,他的曾孙,会娶了他当年以仁爱之心救助过的那对夫妇的孙女为妻。她的名字叫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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