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慢慢攀升,枝头冒芽,不几天,街道的树木,就都绿了。人们喜气洋洋或垂头丧气地走往春天的大道,医院外科楼十五层,一些女人从病房出来,在走廊上踱步。
女人中,有精神面貌尚好、走路头颅高昂的,但多数形容枯槁;有留正常头发,也有光头。无论什么样的装束,她们统一的标志便是:上衣衣摆或胯部,吊一只引流袋。
我身上也吊了一只。只不过是,我身体吊着引流袋,不是在这个春天。去年深秋,我路遇春天,走过夏,便遭遇一股黑沉沉的寒冷与压力。我虽害的不是大病,毕竟是手术了,身上该插的管,该朝外引流的,一样不拉。那些并不寒冷的日子,我每天也要在过道上走一走。我微低头走,不愿看对面过来的任意一位病友——她们中有的和我一样,因身体不适,来医院看看,被可怕的体检结果吓住了,毕竟肉眼看不到,在身体里长着,万一不好呢!担惊中选择手术。术后活检是“良”,便放了心。然而女人的身体怎禁得住刀割,缝纫完好,伤口愈合,身体还是要受损,便吃了亏。这是情况好的,不好的要遭切乳、内脏某器官被摘除,累及其他器官,直到最后无可挽救。但还是要和命搏一搏的。在医院,我见到的人都如饥似渴地活着,我交谈的病友,说到自己的病像说他人事。我一次次窥测出她们被压制在心底的悲伤,这平静的悲伤让我悲伤,鼻腔不由得发酸。
没有谁可以活过悲伤,即便病痛不在你身上。这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那些时间,我忍受身体的病痛,一边承受着他人的苦难,一边和自己劝和,这栋楼里,慢吞吞踱步,等身体恢复。大部分光阴,我见到的病人面目无光,但还算平和。有几次晚睡前,我听到阵阵汹涌澎湃的女人哭泣声从门外传来,响彻我的脑际,仔细听,又很遥远。我没有下床寻找声音的来源。我怕看到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的凄楚面孔。那几晚的哭声,如洪水决堤般遥远,却又撕裂人心般清晰。现在,春天的模样周正地站在我面前,悲痛的嚎泣,在我耳边完全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永不能消失了。
出院多日,而今,我的窗台外,枝头新叶青翠,我依然老想起这个声音,推测这样哭的女人,定是无法再承受命运给予她的打击——也许她在春天的季节失去双乳,甲状腺也被切除了,失去肺、肝,身体被拆得七零八碎,还要搭上命。也或许,她仅失去一只乳房。可她不愿啊,这是她生命、爱情、生活的甜美和苦痛的一部分。想几想,埋到心底不能再想。我会受不了!更受不了、忘不掉的,是在那些天的一个傍晚,见到的一个剃光头的女人,趴在病房门口的墙壁旁,面孔深埋右臂,双肩颤抖,左臂无力下垂,引流袋挂在左衣襟;身体微颤,仿佛极力忍什么;喉内闷雷滚滚,口却没将雷霆之火吐出。她就那么将火压在嗓子眼,啊——啊——哭,如啼血的鸟呜鸣,悲怆极了!我心头一震,脚步迟缓,她的男人,也许是她另外的亲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距她一步远的廊道,侧着身体,面向她,双臂像要朝前伸,却没展开,微抬胳膊僵在体侧。他委顿、松垮、没有精神;和她一步之距,我感到他的腿却似千钧,沉重得无法抬起。我眼前的他们,相离那么近,却仿若隔着天涯。
他们之间一定有最亲密的关系。他们的生活,是被什么不能承接的重物击中了,仿佛空空的蓝天,我的心瞬间空白,感到死亡也许就在千钧一发间,潜伏在他们脚跟,随时爆发。他们不能控制。他想朝她伸臂——他又能替她,做什么呢?
可怜的女人肩颤不止,胸内闷雷滚滚,压抑的泣声让人难受。她喉咙里的石头我想替她搬出。我的心战战兢兢、悲悲伤伤,提着的水瓶里装的滚水,仿佛不是装在瓶里,而是倾倒在我体内。那样的一幅悲伤图景,我怎么忘,也忘不了。痛不欲生,说的就是她哭声。
心装苦难多了,就不苦了;不好忍受的事多了,也就放下了;眼见抗不住,要崩溃了,但没有。住院一个多月,出院又过去一段时间,这个倒春寒的时刻,坐在桌前,忽然间,我像和什么都和解了。街头拉琴卖艺的盲人夫妻,那悲戚的琴声苦调子,以前我替他们难过到流泪,现在我咽下去;病房楼肢体残缺的女人们,住院时我不忍目视,此刻我愿递去一双手;那阵阵压抑的悲泣,颤抖的肩头,嵌在生命深处。如今我在深夜的房间,感受春天到来的气息。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春来了,枝头开始冒芽,街道所有的树木,就都变绿了。我爱这个世界,无法憎恨苦难。恨也无能!没有春天的世界,也要深深爱。没有其他好办法,只有将怀着温暖和理解的心,朝向深处迈步!
春天到,不几天,街道所有树木,就都真的绿了。蔚蓝的天空空空荡荡,但我知道,它承受着所有物体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