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的第一本书是诗集。

  我是从16岁开始一直这样想的，想了二十年，因为我那时开始学写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只有文字才能恒久流传。人一定是要写些什么的：有的人写在书上，有的人写在作业本子上，有的人写在方格纸上，有的人也会写在公园的树上或门前的砖墙上……其实，这些地方，我也都写过。

  最开始写诗时读的外国诗太多，都是翻译的，所以，从未觉得诗歌有多少技巧，就是一塌糊涂的浪漫主义情怀，所以我从1992年秋开始写诗，几个月后的1993年2月在《焦作矿工报》上发表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诗……写了二十年诗，一直在情怀上下功夫，从未在技巧和内涵上下功夫。于是乎，情怀人人有，唯有技巧和内涵者胜。诗歌写的多，发表的少，学诗不成，转写小说，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仰着脸问一位大叔：小说会更容易一些么？殊不知小说更需要技巧和内涵！

  2012年，我决定写小说，专门买了很多小说，国内国外的名著都有，开始边读边写。一开始，我是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按照小说应该有的样子去写的，可以说是畏手畏脚，写得非常费劲。写出来的东西真的是自己都不想看第二遍。

  无数名家大师在谈写作时都说过，文章是改出来的，可我那时写的文章，自己认为是没有修改的必要的，只是埋头写，一路狂奔地写。事实证明我认为和我做的是对的——初学者并不知道文章怎么修改，甚至，初学还不是修改文章的时候，应该多写，就似画画，初学就需要练笔，每个学画的人的第一幅画是不可能靠修改就成成品的。我写了一两篇所谓的小说之后，就发现了一个令人扫兴的问题：自己写的东西在别人的小说里都出现过，而且别人都发表了，写的还都比我这样写的好！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关乎要不要写下去和如果还要写下去该怎么写的问题。于是开始了本世纪最著名的思索：我的小说要如何写下去？

  思索期间，我又翻看了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发现那些作家的不可替代性，个个都很重要，我如果继续写小说，有没有必要？我继续思索，条条大路通罗马，那些到达罗马的人都是有实力的，大路很拥挤，我想要不要走小路？可是小路何在？茂草丛生的大地，几乎看不出来哪一条小路是通畅的。众所周知，各行各业很多人都在寻找小路近路，茂草丛中的确有很多看似有人走过的痕迹，但你跟着走会发现，很多小路通往的不是悬崖就是危机四伏的山洞，罗马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小路上荒无人烟，连个问路的机会都没有。

  我望着一望无际的茂草，继续思索，那些古往今来的名家大师都不见了，我在旷野里一个人走路，然后我走入了一个古怪的年代：爱末恨初年间。

  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年代，有小桥流水和雕梁画栋，我在那里遇到了很多人，男女老少，个个或忧伤或兴高采烈，但没有人来和我说话。我需要等，等一个属于我的机会。

  终于，有一个书生操着河南口音向我问路：“兄弟，华山派往哪里走？”那书生骑驴扛梅花，一脸十二世纪的无所谓。我说：“你先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我好考虑华山派有多远。”这样说着我同时做出要从口袋里摸手机的姿势。

  书生警惕于我摸口袋的姿势和我的普通话，要知道，摸口袋在爱末恨初年间最有可能摸出的是刀剑而不是手机，而说普通话的人是根本无法确认身份的，你既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又不知道他的语气是诚是伪。

  于是书生讪讪地走了，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得到我的回答。我还在原地，我知道，没有方向，停下来就是前进。

  不一会书生又回来了，这次他的驴不见了。他说，你看没看到一个把大门的和一头驴？

  我知道他遇到麻烦了，这世间所有的麻烦都是人为的，也就是说，这周围除了这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书生，还有其他狡猾的人。看来这书生也不是本年间的人，他也误闯了爱末恨初年间。于是我将他引为知己，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谈心，听他讲他的故事。他说起他的初恋，说起一个采莲的女子，说起许多奇闻逸事，说起他曾经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小厮，叫做王九，现在据说已经发达了，他又说起他曾经进京赶考多次，很多千金小姐都在闺中等待着他，可他现在迷路在此……

  我说，我请你吃牛肉面吧！我们要了两碗红烧牛肉面，他惊喜于碗里居然有一个大块的牛肉，又嚷嚷着要夹给我却一直不行动，我笑了说不用，然后我看出来他的锦绣衣服已经很旧了。他吃饭很快，却一直舍不得动那大块牛肉，吃到最后，才郑重其事地放入口中……

  爱末恨初年间是一个神奇的年代，我曾屏住呼吸近距离观察了几个远古人的一生。我在那里又见到了年轻时情窦初开的曹操，他后来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的所有忧愁我都知道；我还碰到了正在收支窗户叉杆儿的潘金莲，我们双目对视了0.01秒，月光就洒了我一脸；我还遇见一个打铁的，和年画上的门神尉迟敬德很像；我还在雨中偷听了一对现代情侣关于一个迷人并可疑的屋檐的对话……

  我是如此迷恋这个让我迷路的年代，我的速写本都记满了我听到和遇见的故事，我惊讶地发现我的第一本书已变成了小说集，我却始终没有走出这个迷乱的年代，我在这个地理位置和时间坐标都非常可疑的年代里做起了金色的梦，梦里有很多忧伤到让人发笑的故事，可是我需要做梦，我知道，有趣的梦可以安慰旅途的孤寂，当遥夜里一个人醒来，万家灯火都已沉睡，我需要一个值得回味的梦，让醒来的时辰变得闪闪发光，以此迎接即将冉冉升起的日出。

  一个人可能在夜里才是真实的自己，那么梦，何尝不是真实的一生？一个一个轮回的夜，在爱末恨初年间闪闪发亮，这样的夜是适合做梦的，梦想就是此生的黄金，梦醒，千金散尽，入梦——千金还复来！

  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处在哪个年代——人不能以自身所处的环境决定所处的年代，心境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灵魂依托，我时而在现代，时而又流连忘返于那个爱末恨初的年代。

  我愿意还回到那个茂草丛生的小路，回到那个金色的梦乡，回到爱末恨初年间，我愿扛着梅花，骑着毛驴，寻觅一座古色古香又充满趣味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