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滑县,管妈叫“脉”。我离开老家到城里工作后,说话拿腔了,回到老家竟然不好意思叫“脉”了,但叫“妈”也觉得很不自然,没有以前拉着长声喊“脉……”那么畅快,这可能就是习俗的力量吧。
俺妈今年80岁整,形容俺妈走过的这80年漫漫人生路,用“不容易”三个字最为贴切。
俺妈出生的年代,饥寒交迫、战乱未止。俺妈4岁那年,我姥爷被地主杀害,我姥姥不得已带着俺妈改嫁,后又生了三女两男,也就是我现在的仨姨俩舅。俺妈是家里老大,打小就是执事操劳的命,帮着姥爷姥姥领着弟弟妹妹饥一顿凉一顿地成长,吃的那个苦难以言表,用俺妈话讲:“坐那儿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都没想过能活到现在。”
20岁那年,俺妈嫁给了俺爹。后来俺爹曾给几个儿女说过,结婚前你妈是挖河队妇女队长,红头绳捆着两条大辫子长可过腰,还扎一条当时流行的红裤带,麻利、俊俏、能干。俺妈也一脸骄傲地呼应:“那时候缺吃少穿,可年轻呀,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啥事都不落后。”
那时,家里老少三代十四口,屋小粮少但坚持不分家,妯娌们轮流做饭洗衣纳鞋底,辛苦自不必说。但俺妈讲:“我和你两个大大(伯母)从没红过脸,再穷不也争,有事商量着来,不像现在的小辈儿,光嫌得的少,动不动就大吵大闹不来往,日子不是这个过法。”
时光不停留,酸甜苦辣尝遍,随着俺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大家庭分门立户,我家也另起炉灶。小家不小,此时我四姐已出生,六口人的光景捉襟见肘。这些年里,命运始终与俺妈较劲,物质上的匮乏还是小事,那个年代家家都穷,精神上的压力更大,几乎把俺妈压垮。俺妈本想着头三胎都是妞儿,第四个该是男孩儿了吧,谁知还是妞儿,于是给我四姐取名“变话”,两年后俺五姐出生,再两年后俺六姐出生,俺爹妈商量把老六送给在城里工作有本事的亲戚,但最终也没有舍得。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农村环境里,我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陷入了平均三年生一胎连生六胎都是女娃的“高压”状态,持续了近20年。
五姐出生后,俺妈就患上了抑郁症,经常会自言自语或对着一个地方发呆,当时农村人就说这是“神经”了。
庚申猴年,我在桃子成熟的农历五月出生,支书家生了男孩的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了全村,还传到了乡里,朋友们送来被面、见面礼,亲戚送来虎头鞋、斗篷,邻居送来花糕、鸡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我的一声啼哭,俺妈卸去了背负的重重压力,抑郁症也无影无踪了。
那一年,俺妈42岁。
俺爹在3000口人的大村当支书近20年,一心为公,威信很高,名声很好,只可惜与财富无缘。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与人合伙做了一次刷帆布生意,赔了不说,信用社贷款也让合伙人卷款而逃。爹是贷款人,自此,还款的责任全压在了我们家,一还就是20年,连本带息近6万元,6万元对我们这个人多劳力少的农民家庭来说,就是塌下了一屁股窟窿。为了补上这个窟窿,俺妈和姐姐们风沙中割柳条编筐,冰碴里拨粉条晒干,女人干男人的活儿,要强的妈也没有让家里的事儿拉到别人家后面。
俺妈这一辈子最大念想就是她的这7个儿女。每逢大年初一,我们姊妹7个总能穿上妈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新棉鞋;我们每个人的农历生日,妈都记得很清楚,如果在一起,一定会煮一个鸡蛋给我们吃,如果不在一起,也要叮嘱自己煮鸡蛋给自己吃;几个姐姐都是在学了一门手艺后,带着妈准备的时兴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了。现在想来,这背后,是俺妈用熬了无数个冬夜纺花织布到三更换来的,是俺妈每年养一头猪几只羊换来的……
印象里俺妈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使不完的劲儿,寒来暑往刮风下雨,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从来没有睡过懒觉,从没有听她说过瞌睡喊过累,连偶尔的生病都很少吃药。
时光温暖,岁月荏苒。随着我的最后离家,宣告俺妈抚养儿女的任务大头落地,我们姊妹7个就像巢里的雏鸟,长成一个飞走一个。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忙碌换来了充实,责任激励着精神。待到儿女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好也罢不好也罢,做父母的是该松口气了,可是也老了,这可能就是在用青春换青春吧。
俺妈60岁那年冬天,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好在病情不重,后期康复得也比较好,但还是失去了从前的麻利,可她依然坚持自食其力,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守着自己的那个老房子,不愿给儿女添任何麻烦。78岁那年的中秋节,俺妈再次脑梗,恢复半年后只能推着轮椅走几十米,日常生活已离不开人照顾,这让俺妈几近崩溃,饭量、体重和睡眠质量都在下降,脾气也变差了。
我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仅能周末时间陪伴,看着日渐消瘦的俺妈,特别是在给俺妈洗澡和梳头之时,心酸常与愧疚相伴而生。晚上睡在俺妈的脚头,有时会回忆、有时会做梦,情景大多停留在童年时的场面:俺妈赶着毛驴拉的平板车,我坐在车上,过街时,驴受惊了,飞奔,妈在后面边追边喊,拦住呀!车上有孩儿……
梦里总是奔跑的俺妈、焦急的俺妈、满头大汗的俺妈。
梦醒来却是蜷缩着瘦小身躯的俺妈,还有稀疏灰白的发丝,呼吸均匀微弱,翻身已十分困难。俺妈80岁整,想来真的是老了。
俺妈出生在动荡贫苦的社会,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巨大变迁,感受着新时代的富裕生活,她是一代人的缩影。她们这一代人,把勤俭融入血脉骨髓,把吃苦当成家常便饭;她们不识多少字,但把礼数看得比命重;她们宁愿守着农村的老房子,也不愿住城里的小区和高楼;她们把心血全都给了自己的一群孩子,但老了却没有儿孙能围在身边;她们安静地坐在小汽车里望着窗外,心思一定又回到了旌旗猎猎挥汗如雨的挖河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