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2月31日凌晨,火车“咣当”一声在太行山下的待王小站停了下来,瑟瑟寒风中,我和一帮子新兵下车列队,进入路南一座军营。打那一天起,18岁的我,将青春年华融入生命的第二故乡。
新兵训练没结束,我被调入焦作市西郊的通信营,此后又进入位于市区的司令部工作。每天出早操,沿着人民公园转一圈,伴随着市中心高楼上方的晨钟,开始新一天的紧张工作。我还随队参加助民劳动,下矿井挖煤,赴郊外割麦子,为辖区的市民讲课,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深厚感情。
在这座城市里,平生第一次“受骗”,损失一个月的薪水,却心甘情愿,至今对骗人者并无半点怨恨。
那是1978年初秋,我被抽调到专案组破案,师保卫科的周干事病倒了,高烧40度。张干事拿出5元钱,悄声对我说:“小睢,你上街去买点儿鸡蛋,给周干事补补身子。”我当即背起绿挎包蹦蹦跳跳上街去。
计划经济年代,市区西大街路南有个农贸市场,市面上供应的米面粮油都集中在这里。那天下午,闷热的天气忽然刮起了西北风,素有煤城之称的街道上灰尘飞扬,刮得天昏地暗。我刚迈进市场北大门,瞅见一位老太太蹲在门内的旮旯里发呆。老人家身穿黑粗布衣衫,稀疏的白发梳理成抓鬏挽在脑后,那一脸愁苦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清贫岁月中奶奶的面容。思亲的情结促动我向老人家走去,发现她面前的竹篮内正好装着柴鸡蛋,就蹲下来购买。老人家乍见我这个娃娃兵,一时间满脸惊慌,连忙伸出瘦筋巴巴的双手护住篮子说:“同志,俺不卖,你去那边买吧。”老人家坚持不卖,我却执意要买,因为我看到天阴要下雨了,想让她卖完鸡蛋早点儿赶回家,说不定家里等着用钱救急呐。不容分说,我将竹篮内的20多枚鸡蛋装进挎包,硬塞给老奶奶5元钱,不等找零,转身就走。我走出大门,还听见老人家在背后直喊叫:“喂,同志,你甭走……”
一路哼着小曲,我返回营区,把鸡蛋交给张干事。张干事接连打开几个,发现都是没有孵化出小鸡的坏蛋,我立刻就傻了眼。我愣怔片刻,红着脸不作任何解释,转身从衣兜内掏出当月领取的7元津贴,上街为周干事买回来几条活鲤鱼。
最难忘的是1979年春节过后,部队接到一级战备命令,出征南疆的时刻。1979年2月18日下午,我们司、政、后三大机关在营区集结,官兵全副武装排成三路纵队,步行由市中区向南郊火车站开拔。几公里的长街,沿途万人空巷,市民分列道路两旁,敲锣打鼓,膳食壶浆,那情景就像电影里边的画面一样,令人热血沸腾,激起官兵们杀敌报国之志。
南疆一战,官兵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人人奋勇,打出了国威军威。我部红军团有两个连队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称号,全师涌现出3名战斗英雄,15名一等功臣,为驻地添光增彩。
数月后,将士们身披征尘硝烟班师回到驻地。我却壮志未酬,身负重伤滞留在前方医院,错过了军民联欢庆祝胜利的良宵。
1981年6月,我在野战医院终结治疗,被评定为一等伤残,退役回地方疗养之际,我向首长提出一个要求:回部队去看看战友们,向曾经融入我青春年华的城市告别。
当时我面临的抉择是,如果月底回去将手续移交给地方,按规定就会补发上半年抚恤金300多元。我老家的土坯草屋快塌了,这笔钱能盖3间新瓦房,我毅然地舍弃了。
首长理解我的心情,派车将我接回军营,每天派一名战士看护我。我胳肢窝架两条木拐,从市区的司令部大院,到西郊下白作通信营,跛着两条残腿走一遍。半个月后,临登车启程时刻,我才将军装上的红五星、红领章摘下来,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这辈子兵没当够啊,我真不想离开这座发展中的工业城市。假如不是伤残,以我不懈的求索精神,一定会在军营里成就一番梦想。即便是转业,我也会首选这座城市落户,因为我深爱这里的一草一木。
20多年后,我儿子高考填报志愿,我让他选择了焦作工学院,期待着两代人的梦想能够在这座城市延续下去。
送儿子报到那天,我徜徉在喧嚣的闹市,极力搜寻记忆,当年那个农贸市场早已不复存在,周围代之而立的是高层楼群。我仍然牵挂着那位卖鸡蛋的老奶奶,驻足暗暗为老人家祝福,如今老百姓的日子富裕了,再不会出现那种窘迫状况了吧。
当年记忆中博爱县的硫磺矿,黄泥巴黄矿石,甚至连矿工的衣服都是黄色的。出征前夜,太行山下一场大雪,寒气袭人。我们组织全师通信兵夜间演习,从博爱县的寨豁乡徒步进入大山,没有向导,无线电关闭静默。官兵们寻找不到路径,像一股铁流,由开化的南坡爬上山顶,然后从冰封的北坡下山,野酸枣刺将手套扎破,手掌钻心疼痛,谁都不敢松手,像滑雪一样往下慢慢溜。一夜间,我们翻越三座大山,黎明到达指定位置,仰头瞅一眼黑蒙蒙海拔几千米的峰巅,一屁股蹲在地上爬不起来,浑身滚得似泥人。
再赴太行山,盘山公路逶迤险峻,犹如仙人当空抛下的丝绸带一般缠绕山间。风光旖旎的青天河,与雄浑壁立的太行山相映成趣。还有漫山坡荆棘丛生的方庄靶场,原色调的黄土岗披上了葱绿盛装,缺水的山区飞瀑流泻,眼前的云台山已成为闻名全国的旅游景区,咋也跟泛黄的记忆对不上号。
华灯初上,沿街店铺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洒满一地辉煌。昔日那座满街巷飘飞黑灰的煤城,再也见不到踪影了。转业落户这座城市的老战友,大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听说我来啦,相聚在东方红广场的大酒店,把酒临风,共话当年,直喝得醉意迷蒙。
乘着酒兴,我蹒跚走到司令部大门口,向哨兵说明来意,再一次跨入熟悉的军营,眼望新建的办公大楼和宿舍拔地而起,还有我曾经工作过的收发室,默默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我回来啦!”泪水扑簌簌滚落,滴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