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的清晨,妈妈匆匆把我叫醒,那一刻,我便知道有一位老人没熬过这个不平静的冬天,去陪伴离她而去22年之久的丈夫去了。
奶奶的病已经缠绵了小半年。
尽管在我考研期间,爸爸向我隐瞒了奶奶的情况,但我还是能从他愈加频繁回老家的次数中察觉到,奶奶情况也许不是很好,但那时我并未在意,因为在去年中秋回老家的时候,她还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人,看着我和几个姑姑家的孙子、重孙在一起吃螃蟹吃月饼,当时我想,含饴弄孙大概就是如此了吧。可是时隔半年再见,她却是脸色蜡黄,面颊凹陷了,饭也吃不下几口。
腊月二十,奶奶病情突然加重。妈妈带着我匆忙赶到医院,我和她之间却隔了一扇冰冰冷冷的ICU病房大门——外面站了一屋子的人,里面站了一屋子的医生。
再见面是在两天后。病房里,奶奶浑身插着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器滴滴响着,看着让人心酸。我轻轻叫她:“奶奶,丫丫来看你啦!”她只是略睁了睁眼睛,瞧了我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爸爸趴在床边问:“妈,你有什么话对丫丫说吗?”她只是喘着气,一声一声的,进气短,出气长,和着心电监护器的频率,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奶奶的心脏、肾脏等各器官功能都在衰竭,加之之前就有的糖尿病和高血压,就像一棵年岁极长的老树一样,在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点。屋子里很静,就在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奶奶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和爸爸说:“我们回去吧,回家吧。”爸爸柔声道:“妈,没事的,医生说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滚了下来。
那几天武汉疫情刚刚发生,才引起大家关注不久。爸爸担心医院人员混杂,便让我和妈妈回家去,自己留守医院照顾奶奶。临近过年,县里村里都封路了,姑姑们出不来,所以只有他在医院日夜看护。
虽然疫情形势严峻,但全国上下年味总还是有的,我家却在此之上又蒙上了一层阴霾,三口之家少了一个人,任凭我和妈妈如何给家里贴窗花、挂灯笼也是冷冷清清的。除夕前的晚上,三姑被获准出村,替换下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爸爸。于是他匆匆回来,除夕赶去单位值了一天一夜的班。大年初一一大早吃了饺子,算是团圆饭,如此就又离家,驱车去医院了。
新冠肺炎全国确诊人数不断攀升,河南的疑似病例越来越多,家里的口罩存货也不太够,爸爸仍在医院看护。我在家中,时刻关注着疫情,一方面担心爸爸在医院会被感染,一方面还担心奶奶的病情。就在我不断地提醒爸爸注意防护、戴好口罩的时候,大年初二的早晨,爸爸打电话来,要妈妈看看市区有没有重庆华兰出的5mg的人血白蛋白,温县已经断货了。妈妈一家家地问,挨个儿地找,从新区到老区,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的药店,可是不是剂量太大,就是厂家不符合。无奈之下,我上网查了这个药的适应症:“用于失血创伤、烧伤引起的休克;脑水肿及损伤引起的颅压升高;肝硬化及肾病引起的水肿或腹水……”心中大觉不妙。
大年初三的中午,爸爸遵从奶奶意愿,回到了她住了一辈子的农村老院。
大年初五6时5分,奶奶在爸爸翻盖的温暖的简易新房中与世长辞。
直到我回到那个老院,看到一院子披麻戴孝的亲人们,我也没有反应过来。这种愕然加剧了头痛,脑袋里像劈闪电一样,轰轰的疼,疼得我神志恍惚。耳朵外面渐渐有哭泣声传来,凄凄惨惨。抬头四望,漫天阴云。一转身,我看到爸爸一个人站在床边,背对着众人低声哽咽。我悄声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一如这天气和心情一般没有温度。
我本想着守丧期间会一直是这种沉闷悲痛的气氛,担心爸爸的身体会支撑不住,谁知道夜晚守灵时,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围在碳盆旁边烤火,他讲起了爷爷早年的故事,几个姑姑听着,几个与我爸爸年岁相仿的哥哥也听着,我也听着。炭盆熏得人脸上烧烧的,时不时有噼啪的火花炸出来,往天空飞去,化作星辰与青烟消失不见。
在农村才知道,冬日的夜晚那么冷、那么长。住在老屋,第一晚睡得并不好,早上迷糊间听到外面有响动,那时是凌晨5时。我知道那是爸爸在给奶奶烧元宝。他不能像几个姑姑一样放声大哭,只能把悲痛埋在心底,在无人处悄悄释放,我不好打扰,闭眼静静听着。
晚饭后,爸爸和我一起翻着老照片。照片里,奶奶还是一头整齐的黑发,和爷爷并肩坐着,抱着个圆滚滚的娃娃,身后是姑姑们和爸爸。爸爸指着那个小娃娃问道,“丫丫,这是你,能认出来吗?”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奶奶总是严肃少言的,我并没见过她如此开怀笑过。也许是在我一岁时爷爷的离开,让她从此没有了笑的心情吧。我摇摇头,说我认不出来。若非照片,我也认不出照片上的奶奶,她实在和我记忆里的判若两人,年轻、健康、快乐。
我心里有些难受,便出院子去散散心。因为疫情的原因,即使在农村,路也都封了,能供我散步的地方只有家门口短短一条街而已。落日垂在田野上,小麦在田里刚刚冒尖,天际处水粉流霞。冬天会来,太阳会西垂,但是总有新的生命在继续,总有点滴的美好值得纪念。在落日昏沉中,我拉着长长的影子回到了老院,隔着墙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也许是奶奶89岁辞世的原因,守灵的日子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一大家子聚在一个小院子里,说话的说话,做饭的做饭,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吵吵闹闹,很是温馨。
日子一天天过去,8天后,也就是正月十三,天上下起了大雪,落了满地银白。我知道,从砖路,到土路,再到林间没有开辟出来的野路,石碑林立处是奶奶的归处,而父母身边是我的归处。
晚上在小路上散步时,远方的灯火一簇一簇的,月亮未满,明晃晃孤单单地挂在天上,照得人影清清楚楚。田里的小麦青青绿绿,一垄一垄的埋在雪下,四周静得能听得见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
疫情会过去,沉痛也会过去,但是冬天的痕迹会被记住。就好像雪水会化为养分滋养小麦,逝去的灵魂会在天上化为星辰看着依旧在尘世的人们,让我们思考去如何活着。
但愿六月收获时节能有如往年的丰收。现在就且扎根生长吧,不要听呼啸北风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