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谁说不是呢!尤其是今年遭遇新冠肺炎的侵扰,我们很多人宅在家里抗疫,这一个多月来除了看手机,就是做饭、吃饭。过去老人们常说“闲饥难忍”在这个时候充分显现出来。平素都是拼命减肥,稍有超量,便蹦啊跳啊让脂肪迅速燃烧。然而,一旦闲居下来游手好闲无事可干了,听到的大多又都是坏消息时便心惊肉跳、惶恐不安,总感觉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是空空荡荡。过去爹常说填坑不要好土,无论来点什么,都要尽快满起来,于是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仿佛肚子饱了生命才会有鼓舞,身体才会有力量。和朋友聊视频,也大都是说吃的事。同事邓哥说,他小时候在农村,家里穷,二哥在县城读书,每天早上他都会被噗噗溜溜的声响惊扰,从被窝里爬出,一看是哥哥在吃热腾腾的面叶,他那睁一只闭一只的眼睹就豁然睁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抢哥哥的面叶吃。他说,甜面叶慰藉过他童年的饥肠。甜面叶的出现也突然唤醒了我舌尖尖上的想念。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生活单调。我们家孩子又多,母亲常把我送到乡下的姑姑家。说是送,大多时候都是趁别人的车,有时是老家的人来拉煤,我坐煤车,有时是爸爸厂里的车去省城路过老家,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大卡车上,风将长发吹起吹落,路两边不断飞跑的树像是前去报信的人。我一直纳闷儿,不知道为啥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月姑姑只生养了一个娃娃,印象中的姑父30多岁时在一场事故中去世。别看姑姑领着表哥两个人过日子,但她依然是个理家的、精致的好女子。她家的面瓮上总贴着用红纸写的“五谷丰登”,瓮里总是满鼓敦敦的,水缸里也全是清凌凌的水,有时我会扒着缸沿把它当镜子。我回老家的口信总是比我先期抵达,姑姑会站在村口接我,一进家就给我扇面叶吃,不管是半上午还是半下午或是日暮时分,她总是给我做这种饭。那时的农村生活寡淡,白米金贵,白面也少,玉米面却很丰足。芦花母鸡满地跑,下的蛋却舍不得吃,而是用来换盐。
姑姑和面用的是一只青花瓷盆,上面游着几尾蓝色的鱼。她通常只和一小团面,然后盖上笼布,让面醒着。去院子里抓一把玉米芯点火隔锅烧水,起身麻利地扇起面叶,先是一张月亮一样的圆饼,一会儿就扇成了圆圆的面叶、很薄,再宽宽地拉上几刀。水开了,面叶披散在水中,一掩一映间散发出浓浓的、甜甜的面香,迅速捞起放在一个粗瓷大碗里再舀些面汤。再拿小碗捣几瓣蒜,放一点儿醋作为蘸水,最后用筷头从包了几层塑料布的油瓶里滴几滴小磨香油,末了还用食指抹一抹瓶口带出来的一星香油抹在我的舌尖上。趁热,抄一片面叶蘸着蘸水吃得噗噗溜溜响,面叶先是通过食道一点一点暖到心底的,很快手指和脚尖也都暖了起来。吃完面叶,姑姑才开始问长问短。上学后,我只能在寒暑假时回老家,进门和回城时姑姑依然给我扇面叶。从小到大我吃过她无数面叶,然而直到她去世,我也没给她做过一碗。姑姑下葬前,表哥在院子里摆席待客,当所有的人都望着那红艳艳的健腐肉两眼放光、大快朵颐时,我却突然放声大哭。引来众多诧异的眼神,我止不住的悲伤不知是看到红烧肉想起了姑姑还是想起姑姑扇的面叶。按当地风俗娘家人是不送坟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姑姑具体埋在了哪里。但在我的梦里她一直是那个长头发绾成发髻,用水抿得光溜溜的精致老太太。穿着月白色的对襟布衫、宽腿裤、扎着绑腿,白棉袜、黑布鞋,迈着三寸金莲,走路还是那么一拧一拧的,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吃过许多机器压的宽面叶,但食到嘴里总感觉空洞、寡淡,没有麦穗的香,没有手温,不柔韧、不绵甜宽厚。我也扇过许多面叶,但总没有姑姑扇的那样圆、那样薄如蝉翼。一想起姑姑,我的舌苔上就滋生出一种柔软、绵甜的感觉。
这些年,走过许多城市,遇见许多人,也吃过很多面,还和几个朋友专门跑山西去吃正宗的面食,但再好的面食对我来说都略显寡淡,因为不是我舌尖尖上的那种想念。我们这里的孟州路上也有几家面馆,其中有一家山西老面馆,很多面食做得都不赖,但去了几次后也不再去了,原因是没有扇面叶,扇面叶也许只是我们武陟老家独特的美味吧。多想这一生简衣素食,岁月静好。永远有一碗香透窗棂的面叶熨帖衷肠。
说是馋面叶了,其实我知道是想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