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忆中搜寻,我对母亲最早最清晰的记忆就是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扶着肩膀上背着的一袋玉米到当时的大队磨房去磨面,磨房里有2000多口人的村里仅有的一台“电磨”。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父亲长年在农田劳作,辛苦无比。母亲被多子和贫穷所累,我已能感知,每每想起总是泪水遮眼。
我有姊妹九个,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听母亲讲,别人曾不止一次劝她将我们中的某一个人送养给别人,但母亲却从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小时候,我很怕家里磨面,每磨一次面母亲要忙上两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磨面,要把小麦或玉米淘洗干净、晾晒,再上磨推或拉,还要经过筛、箩等多道工序,卸磨后用了谁家的石磨、用了谁家的牲口,还必须送人家一瓢麦麸或玉米皮弥补,去大队钢磨磨面只是迫不得已时的奢侈。我家人多,一般不借用别人家的牲口,每次磨面工作量最大的就是母亲了,簸糠、箩面全是她一个人的活,磨面结束后,落满灰尘的衣服又需要清洗,做完这些,母亲已累得没有力气再去做饭了,所以每次天黑磨完面后,我们常常是没有饭吃,只能用窝窝头、生红薯充饥。
为做全家人的饭,我没见过母亲看电影、看戏、赶集;为了能让我们吃饱,白菜叶子、萝卜缨、红薯叶,只要能吃的,一点都不会扔掉。母亲蒸四笼的菜窝窝头,最多够吃两天,经常晚上不让吃馍,煮一大锅红薯就是一家人的晚餐。
母亲爱干净,在我们全村是出了名的,我们穿的衣服破而不脏,她用过的锅碗瓢盆整洁有序。驻村公社干部轮到我们生产队管饭,我家被“派饭”最多,有的是替别人家承担。我和四哥、弟弟在外边玩耍回来,到家门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身上的灰土打干净,否则母亲就会拿着门后边靠着的小竹竿给我们敲打,边打还会边训我们。
母亲很传统,从不让男孩子帮忙做饭,更不让我们刷锅、洗碗。家里的午饭给我的印象最深,隔几天才能吃上一顿面条,却还是先用筷子捞出一些让在地里出力干活的大人吃“捞面”,我们再吃加了菜、糊了玉米面的汤面条。偶尔吃一顿饺子,母亲一个人包,常常是下午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我家还没吃过饭,没吃饱也得赶快往学校跑,以至于我现在对饺子都爱不起来,而母亲可能到最后连一碗饺子都吃不上,她还说自己就爱吃饺子汤泡馍。
母亲很讲规矩,在外经常告知我们谁是长辈,该如何称呼,在家永远维护着父亲的家长地位,做了一辈子的饭,却从来没见她坐在“正门桌”上吃过饭,直到父亲去世多年也是如此。
母亲虽不识字,但她通过说一些“俗语”,却有意无意地教了我们很多规矩和道理。除了一些大家常讲的吃亏是福、好人有好报等,母亲常讲不要笑话穷人、病人,否则自己下辈子必托生穷人、必会生病。为了不让我们乱泼洗脸水,母亲会说隔门槛泼水出门干事不顺利;为了让姐姐们不在娘家多待,母亲常教育他们,闺女少看娘家灯,身体健康不生病。
我家是“缺粮户”,村里有些人常常看不起我们。母亲常教育我们,出门不要惹事,我们也自觉夹着尾巴做人。母亲更是不与人计较,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斗气。自己常讲与我奶奶在一起生活20多年没有红过脸,没有见过她与街坊邻居吵过嘴,别的农村妇女家里丢了东西、受了气会骂大街,她不会。有时邻里有人嘲笑她、挖苦她,她也从不计较,一笑了之。我们在外边被别人欺负受气,母亲也从来不去理论,只会训我们,所以我们兄弟六人在村里从小到大都没与人打过架。
谁对我家有一点好处,母亲是定不会忘记的。小时候我家人多,生产队隔一天分一次菜,经常支使我们去给“子义爷家送点菜”“新奶奶家送点菜”“长安哥家送点菜”,子义爷吃食堂饭时给我家打饭勺子都是满的,新奶奶经常帮助母亲看孩子,长安哥家的石磨我们经常用。这些事,母亲念叨了一辈子。
母亲身体好,她经常告诫我们吃过饭后,头上有汗不要马上出门,吃过热饭不要马上用冷水漱口,满身大汗不要立即脱衣服。她经常烧一些槐枝水、槐豆水、白蒿水让我们喝,说是可以去火,也确实管用,我们兄弟姊妹小的时候基本没有吃过西药。
说起上高中,我是万分感谢母亲。她从不让我往学校带玉米面馍,每星期天回家一次,往往是母亲前一天和好面,第二天烙上半个下午的“火烧”,给父亲留下一、两个,其余的都让我带到了学校。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会难受、落泪。
母亲能忍,各种病痛她都会说“慢慢就好了”;母亲待人热情,处事实在,家里再穷,有了亲戚朋友来家吃饭,她会盛情款待;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至今时常怀念。
母亲心里是能装下事情的,可坚强的母亲有一天还是被压垮了。先是年轻的舅妈输液过敏去世,三个月后的一天舅舅两岁的女儿被淹死,加上当时我家诸事不顺,当天夜里母亲大哭不止,仿佛一辈子的委屈都爆发了出来,从此精神失常,落下毛病,我看着哭闹的母亲流了一夜的泪。
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当是父母之恩。若干年后,我们兄弟六个通过高考、参军都走上了工作岗位。而我在稍有能力孝敬父母之时,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了,无尽的遗憾、永远的愧疚留在了我的心里,隔着坟墓烧纸成了我唯一的报答方式。